原封还他,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郑指挥大惊道:“天下有这样义气的人!而
今这人在那里?”张都管道:“小人不敢忘他之恩,邀他同到此间,拜见主
人。见在外面。”郑指挥道:“正该如此。快请进来!”张都管走出门外,
叫了兴儿,一同进去见郑指挥。兴儿是做小厮过的,见了官人,不免磕个头
下去。郑指挥自家也跪将下去,扶住了,说道:“你是俺恩人,如何行此礼?”
兴儿站将起来。郑指挥仔细看了一看,道:“此非下贱之相。况且器量宽洪,
立心忠厚,他日必有好处。”讨坐来与他坐了。兴儿那里肯坐?推逊了一回,
只得依命坐了。指挥问道:“足下何姓?”兴儿道:“小人姓郑。”指挥道:
“忝为同姓,一发妙了。老夫年已望六,尚无子嗣。今遇大恩,无可相报。
不是老夫要讨便宜,情愿认义足下做个养子,恩礼相待,少报万一。不知足
下心下如何?”兴儿道:“小人是执鞭随镫之人,怎敢当此?”郑指挥道:
“不如此说。足下高谊,实在古人之上。今欲酬以金帛,足下既轻财重义,
岂有重赀不取,反受薄物之理?若便恝然无关,视老夫为何等负义之徒?幸
叨同姓,实是天缘。只恐有屈了足下,于心不安。足下何反见外如此?”指
挥执意既坚,张都管又在旁边一力撺掇,兴儿只得应承。当下拜了四拜,认
①
义了。此后内外人多叫他是郑大舍人 ,名字叫做郑兴邦。连张都管也让他做
小家主了。
那舍人北边出身,从小晓得些弓马。今在指挥家,带了同往蓟州任所,
广有了得的教师,日日教习,一发熟娴,指挥愈加喜欢。况且做人和气,又
凡事老成谨慎,合家之人,无不相投。指挥已把他名字报去,做了个应袭舍
人。那指挥在巡抚标下,甚得巡抚之心,年终累荐,调入京营,做了游击将
②
军 ,连家眷进京,郑舍人也同往。到了京中,骑在高头骏马上,看见街道,
想起旧日之事,不觉凄然泪下。有诗为证:
昔年在此拾遗金,蓝缕身躯乞丐心。
怒马鲜衣今日过,泪痕还似旧时深。
却说郑游击又与舍人用了些银子,得了应袭冠带,以指挥职衔听用。在
京中往来拜客,好不气概!他自离京中,到这个地位,还不上三年。此时王
部郎也还在京中。舍人想道:“人不可忘本。我当时虽被王家赶了出来,却
是主人原待得我好的。只因袁尚宝有妨碍主人之说,故此听信了他,原非本
意。今我自到义父家中,何曾见妨了谁来?此乃尚宝之妄言,不关旧主之事。
今得了这个地步,还该去见他一见,才是忠厚。只怕义父怪道翻出旧底本,
人知不雅,未必相许。”即把此事从头至尾来与义父郑游击商量。游击称赞
道:“贵不忘贱,新不忘旧,都是人生实受用好处,有何妨碍?古来多少王
公大人、天子宰相,在尘埃中屠沽下贱起的,大丈夫正不可以此芥蒂。”
舍人得了养父之言,即便去穿了素衣服,腰系金镶角带,竟到王部郎寓
① 舍人——原系官名,为官府中亲近的僚属,宋元以后成为对贵显子弟的通称,犹如说“公子”。
② 游击将军——明代武官名,在总兵属下,无固定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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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所来。手本 上写着:
门下走卒应袭听用指挥郑兴邦叩见。
王部郎接了手本,想了一回,道:“此是何人,却来见我?又且写门下走卒,
是必曾在那里相会过来。”心下疑惑。元来京里部官清澹,见是武官来见,
想是有些油水的,不到得作难,就叫“请进!”郑舍人一见了王部郎,连忙
磕头下去。王部郎虽是旧主人,今见如此冠带换扮了,一时那里遂认得?慌
忙扶住,道:“非是统属,如何行此礼?”舍人道:“主人岂不记那年的兴
儿么?”部郎仔细一看,骨格虽然不同,体态还认得出,吃了一惊道:“足
下何自能致身如此?”舍人把认了义父,讨得应袭指挥,今义父见在京营做
游击的话,说了一遍。道:“因不忘昔日看待之恩,敢来叩见。”王部郎见
说罢,只得看坐。舍人再三不肯,道:“分该侍立。”部郎道:“今足下已
是朝廷之官,如何拘得旧事?”舍人不得已,傍坐了。部郎道:“足下有如
②
此后步 ,自非家下所能留。只可惜袁尚宝妄言误我,致得罪于足下,以此无
颜。”舍人道:“凡事有数。若当时只在主人处,也不能得认义父,以有今
③
日。”部郎道:“事虽如此,只是袁尚宝相术可笑,可见向来浪得虚名耳。”
正要摆饭款待,只见门上递一帖进来,道:“尚宝袁爷要来面拜。”部
郎抚掌大笑,道:“这个相不着的又来了,正好取笑他一回。”便对舍人道:
“足下且到里面去,只做旧时妆扮了。停一会,待我与他坐了,竟出来照旧
送茶,看他认得出认不出。”舍人依言,进去卸了冠带,与旧日同伴取了一
件青长衣披了。听得外边尚宝坐定讨茶,双手捧了一个茶盘,恭恭敬敬出来
送茶。袁尚宝注目一看,忽地站了起来,道:“此位何人,乃在此送茶?”
部郎道:“此前日所逐出童子兴儿便是。今无所归,仍来家下服役耳。”尚
宝道:“何太欺我!此人不论后日,只据目下,乃是一金带武职官,岂宅上
服役之人哉?”部郎大笑道:“老先生不记得前日相他妨碍主人,累家下人
口不安的说话了?”尚宝方才省起向来之言,再把他端相了一回,笑道:“怪
哉!怪哉!前日果有此言。却是前日之言也不差,今日之相也不差。”部郎
道:“何解?”尚宝道:“此君满面阴德纹起,若非救人之命,必是还人之
物,骨相已变。看来有德于人,人亦报之。今日之贵,实由于此,非学生之
有误也。”舍人不觉失声道:“袁爷真神人也!”遂把厕中拾金还人,与挈
到河间认义父亲,应袭冠带,前后事备细说了一遍,道:“今日念旧主人,
所以到此。”部郎起初只晓得认义之事,不晓得还金之事,听得说罢,肃然
起敬道:“郑君德行,袁公神术,俱足不朽。快教取郑爷冠带来!”穿着了,
重新与尚宝施礼。部郎连尚宝多留了筵席,三人尽欢而散。
次日,王部郎去拜了郑游击,就当答拜了舍人。遂认为通家,往来不绝。
后日郑舍人也做到游击将军而终,子孙竟得世荫。只因一点善念,脱胎换骨,
享此爵禄。所以奉劝世人,只宜行好事,天并不曾亏了人。有古风一首为证:
①
袁公相术真奇绝,唐举许负无差别。
片言甫出鬼神惊,双眸略展荣枯决。
① 手本——亦称“手板”,旧时下属见上司或门生见老师所用的名帖。
② 后步——事后的地位、前程。
③ 浪得——犹如说漫得、空得。
① 唐举、许负——古代两位相术大师。唐举为战国时梁人,许负为汉时老妇,相传他们相面识人、预卜吉
凶,都极灵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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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妨主运何乖,流落街衢实可哀。
还金一举堪夸羡,善念方萌已脱胎。
郑公生平原倜傥,百计思酬恩谊广。
螟蛉同姓是天缘,冠带加身报不爽。
京华重忆主人情,一见袁公便起惊。
阴功获福从来有,始信时名不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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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卷二十二
钱多处白丁横带运退时刺史当艄
诗云:
①
菀枯本是无常数,何必当风使尽帆?
②
东海扬尘犹有日,白衣苍狗刹那间。
③
话说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的多是空花,不可认为实相 。如今人一有了时
势,便自道是万年不拔之基;傍边看的人,也是一样见识。岂知转眼之间,
灰飞烟灭。泰山化作冰山,极是不难的事。俗语两句说得好:“宁可无了有,
不可有了无。”专为贫贱之人,一朝变泰,得了富贵,苦尽甜来,滋味深长。
④
若是富贵之人,一朝失势,落泊起来,这叫做“树倒猢狲散”,光景着实难
堪了。却是富贵的人,只据目前时势,横着胆,昧着心,任情做去,那里管
⑤
后来有下稍 没下稍?曾有一个笑话,道是一个老翁有三子,临死时分付道:
“你们倘有所愿,实对我说,我死后求之上帝。”一子道:“我愿官高一品。”
一子道:“我愿田连万顷。”末一子道:“我无所愿,愿换大眼睛一对。”
老翁大骇道:“要此何干?”其子道:“等我撑开了大眼,看他们富的富,
贵的贵。”此虽是一个笑话,正合着古人云:
长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虽然如此,然那等熏天赫地富贵人,除非是遇了朝廷诛戮,或是生下子孙不
肖,方是败落散场,再没有一个身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