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就如数搬将出来,一手交兑。口里道:“只因京都多事,脱身不得。亦
且挈了重资,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郎自身
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实为两便。”七郎见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欢。便道:
“在下初入京师,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
在下寻个寓舍何如?”张多保道:“舍下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
③
长通家,怎到别处作寓?只须在舍下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身,管
取安心无虑。”七郎大喜,就在张家间壁一所大客房住了。当日取出十两银
④
子送与王赛儿,做昨日缠头之费。夜间七郎摆还席,就央他陪酒。张多保不
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叫还了七郎银子。七郎那里肯?推来
推去,大家多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落得两家都取了,两人方才
① 大头脑——指整笔生意、大宗买卖。
② 做桩——打基础、做根底。
③ 周置——周密地安排布置。
④ 缠头——对歌舞妓人的赏赐。据传最初赏赐歌舞妓人时,以锦彩置之头上,因而得名。
… 页面 27…
快活。是夜宾主两个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
①
而散。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 ,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擒拿
的手段来。七郎一连两宵,已此着了迷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
径不放赛儿到家里去了。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姊妹,轮递来陪酒插趣,七
②
郎赏赐无算。那鸨儿又有做生日、打差买物事、替还债许多科分出来,七郎
挥金如土,并无吝惜。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
③
跳槽 。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最是不常,搭着便生根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
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
使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孙贵戚好赌博的,牵来局赌,做圈做套,赢少
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多在里
④
头,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
一半有多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
①
“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乱,剠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
那里去?恐到不得家里。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
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
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
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
“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
钱,就是得官,也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
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
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
② ③
崔烈 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而今空名大将军告身 ,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
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
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
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七郎道:“为何?”
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多是有根基,有脚力,
亲戚满朝,党与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钱赚,越做越高。随你去剥削
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是白身④
人,便弄上一个显官,须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
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
① 上厅行首——旧时官妓应承歌舞,色艺出众者排在行列之前,称为“上厅行首”;后来用作名妓的代称。
上厅,亦作“上停”。
② 科分——本是古代剧本中表示动作情态的说明部分,也叫“科泛”;口语中用来指人们的举动、行为。
这里指鸨儿编造名目骗取钱财。
③ 跳槽——此指另觅新欢。
④ 捉捉后手——估量一下日后的财物。
① 王仙芝——唐末农民起义领袖,濮州 (治所在今山东省鄄城北)人。
② 崔烈——东汉时,汉灵帝公开卖官爵,崔烈以五百万钱得为司徒。司徒是古代最高的官职,为“三公”
之一。
③ 告身——旧时委任官吏的凭信,类似后来的委任状。
④ 白身——指没有功名的人。
… 页面 28…
①
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好
做时,在下也做多时了。”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
的是官。况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
个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
罕这钱的。就是不做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
是落得的。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要扫兴。”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
此,在下当得效力。”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②
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甚么弄不来的事?元来
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当时一缗钱,
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做一贯了。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
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
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
③
身还在铨曹 。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
付与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
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
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
筵,是日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
①
空 ,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
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
②
靠他做使令 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
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
饯行。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赍
发些赏赐,气色骄傲,傍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
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
了几日,行装打迭已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
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欢,不
觉日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
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
自不必说。
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
见:
人烟稀少,闾井荒凉。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柱,
无非放火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
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③
元来江陵渚宫 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
① 涂抹——勾掉、删除,这里指削去官职。
② 走跳——从中拉关系,通关节。跳,指乘船上下的“跳板”,这里有引渡之意。
③ 铨曹——负责量才授官的衙署。唐代吏部设有三铨 (尚书铨、中铨、东铨)分任选官授职事宜;这里所
指就是吏部。
① 撮空——凑热闹,捧场。
② 使令——仆役、当差。
③ 渚宫——春秋时楚国别宫,故址在湖北省沙市市内。
… 页面 29…
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
个不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元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
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
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