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跑到哪里去了,高纯看着自己狼藉不堪的床铺,除此已经一无所有
。
太阳刚刚升起,陆子强照例早早地来到公司上班,路过公司门口
的接待室时,竟意外地发现高纯已经等在里面。
陆子强左右看看,走进接待室,放下玻璃墙上的百叶帘,低声喝
问:“你怎么来了?”
刚刚升起的太阳还没有太多热度,一家路边小铺的店门懒懒地打
开,尚未梳洗的老板娘一个哈欠未及打完,就被门口瘫坐的年轻女孩
吓了一跳。
正午时分,小铺子的老板娘端来了一碗热汤面,刚刚睡醒的金葵
坐在桌边,脸上的气色已见好转。她感激地看一眼老板娘,慢慢地喝
下了那碗汤面。
下午,老板娘领来了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坐下来对金葵问
长问短,先问老家籍贯,又问父母双亲。金葵一一回答:老家就在云
朗,父亲是做生意的,母亲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帮父
亲当个助手……老板娘也在一边帮腔,说父母逼婚实在心狠,害得这
孩子几十里地跑了出来。那中年男人也表示同情,同时表示他能找到
顺路的车子,免费带金葵回云朗去。
第八章噩(5)作者:海岩
“云朗?”金葵连连摇头,“我不回云朗,我不想回去!”
“那你要去哪里?”中年男人问道。
金葵说:“北京,我要去北京。”
中年男人问:“去北京,北京有你的亲人吗?”
金葵泪满眼窝,嘴唇抖了半天,才把声音吐了出来:“……有!
”
晚上八点,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这家路边小店的门外。老板娘
照顾金葵吃了在这里的最后一顿热饭,然后送她走出店门。上车前金
葵在老板娘膝前深深一拜,感激的话语一句难全:阿姨,我,我真不
知道怎么报答您……老板娘和店里的一个伙计将她扶起,不用不用,
我也是离家在外的人,能帮你也是给我自己积德呀。正好我们一个伙
计也要搭车去北京,多你一个人又不多费几个油钱。金葵千恩万谢,
随着伙计上了车子。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开着这辆快散架的破车,摇
摇晃晃地驶向大路。
金葵上路的这个钟点,独木画坊的画家们也刚刚吃完晚餐,大家
围在杯盘狼藉的餐桌边上,热烈地讨论着即将成行的欧洲画展。
小侯主张:这次既然是国际画展,那画展的主题就应该有更多的
国际语言,既然我们的主体观众是欧洲的知识分子和艺术青年,那就
要更多地考虑到他们的意识和知识背景。而老酸则认为:正因为我们
要征服的是欧洲观众,所以才更应该表现中国主题。越是民族的就越
是世界的,你搞欧洲人熟悉的东西能搞过欧洲人自己吗!对老酸的主
张至少一半的画家都表示了不屑:现在时代变了,越是西方的就越是
世界的,西方主流文化在东方越来越普及,东方民族文化在西方可是
越来越边缘了。唯有周欣明确支持老酸:我觉得长城并不仅仅是东方
的,长城既代表了东方,又是当仁不让的世界性主题。
谷子当然紧跟周欣,但他的处理方式却是西方的:我看,实在不
行大家举手表决吧。同意以长城作为画展主题的举手,反正少数服从
多数呗。小侯不服:艺术需要讨论。艺术争论不能用简单表决的办法
解决。另一位小侯的支持者则采取了调和的态度:我不是反对去画长
城,不过按照你们的计划,往返行程几千公里,费用问题姑且不论,
就这体力你们行吗?我反正没问题,老刘你行吗?还有周欣,行吗女
的?周欣说:你们行我就行。你们别考虑我。谷子好胜地鼓动:万里
长城嘛,当然要万里长征了!光画北京八达岭,人家欧洲人早看过了
,比我们都熟!
关于艺术的争论永远不可能结束,但天色已晚,杯空即散。谷子
是和周欣同车走的,在他们的后面,一辆汽车无声无息地从暗中开出
,车灯半亮,形同幽灵。
同样的深夜,破面包车碌碌颠簸,辗转周折,金葵坐在后座,望
着窗外黑暗的旷野默默出神。小店的伙计和驾车的司机一直在前面哝
哝低语,当车子穿过一片荒凉的丘陵时,金葵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当金葵在途中睡熟的那刻,城市的夜景依然缤纷,周欣和谷子也
刚刚回到周欣的住处。在他们的身后,高纯透过车前玻璃,目睹了他
们并肩进楼的背影。
直到进了周欣的客厅,谷子关于长城的话题还未结束。尽管画展
的主题已被确定,但谷子作为长城之行的力主者之一,他的关注早已
移向旅途。他迫不及待地给他的铁哥们儿阿兵打了电话,阿兵有辆旅
行车的,能跑长途。可周欣却有点担心:“阿兵那人太野了吧,跟咱
们这帮人太不一路。”
谷子笑道:“没事,阿兵这人特仗义。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
是读书人。要交真能两肋插刀的朋友,还真别找知识分子。”
周欣反问:“那你是什么,你不算知识分子?”
谷子说:“我这人,表面上是玩艺术的,骨子里还是草根大众!
我不像你,洒向人间都是爱。你是个小资,崇尚博爱,典型的!”
周欣笑笑:“谢谢夸奖。”她看了手表,说:“不早了,你早点
回去吧。”
谷子却刚刚才在沙发上坐下:“这才几点呀你就轰我。”
第八章噩(6)作者:海岩
周欣说:“我怕我们老板过来。”
谷子不满:“什么,这么晚了他还会过来?你和他到底……”
周欣知道他要说什么,马上打断:“你别瞎想了,他以前喝醉了
来过。”
谷子愤愤地:“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去打这么一份工,你
真缺那点钱吗?你说你妈让你去,你妈到底让你去干什么,子承父业
?”
但谷子还是告辞了,周欣为他开门,在门厅的暗处,他们相互拥
抱了对方。
谷子走出公寓。乘出租车离去。三分钟后,仍在楼外监视的高纯
发现,周欣也匆匆走出楼门,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不出高纯所料
,周欣还是去了芳华里,车子仍然停在九号楼,周欣下车低头进去。
高纯看表记下了她的抵达时间。
这个时间已到了可以入梦的钟点,而在云朗金葵的家里,金家老
少还都坐立不安,潮皇大酒楼的经理刚刚赶过来了,汇报了寻找金葵
的结果:金葵几个要好的朋友家都去问过,云朗歌舞团也没人见到金
葵。金葵的母亲眼泪汪汪,把事情想到了绝处:她会不会,会不会想
不开就……但这个估计被丈夫断然否定。
“不会,金葵那脾气,不可能的!”
金鹏说:“她跑只能往北京跑,肯定是找姓高的去!”
金葵母亲想不明白:“……她身无分文,能去北京?”
酒楼经理小心翼翼地提示老板:“你看,要不要报警啊?”
金葵父亲想了一下,摇头:“她又不是被拐了,报警没用。”
金鹏也提醒父亲:“要不要跟杨峰说一下,杨峰人多路子广,也
许他能有办法。”
这回金葵父亲想都没想就立即摇头:“先别跟他说!”他环视众
人:“这几天,你们对外谁也不能说这事,咱们自己抓紧找!要是有
人问……”他对妻子说:“你跟阿姨也说一下,要是有人问,就说金
葵跟她男朋友旅游去了。要是杨峰那边的人问,就说她回北京辞职取
东西去了,听见了吗!”
众人诺诺点头。
金葵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剧场,回到了舞台
。剧场里坐满了全神贯注的观众,大幕徐徐拉开,她被一双有力的手
高高托起,在行云流水般的音乐中缓缓飞翔,托举她的舞者正是高纯
,红色的头巾迎风猎猎,白色的纱裙如烟似雾,红与白彼此追随,在
迷幻的天幕下如影随形,不弃不舍……忽然高纯一个抛举失手,金葵
重重落入深谷……她惊醒过来,发现面包车在一个小镇停住,又有几
个男女在这里上车。车子重新开动起来,金葵昏昏沉沉的,还想重温
旧梦……
她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恍惚发觉这辆破旧的车子已经离开
大路驶入山谷,四面重峦叠嶂,脚下山路波折。她惊慌地环顾车内,
车内昏暗不清,前面车座上的男女都在歪斜着睡觉,只有小店的那个
伙计没睡,在前边独自抽烟。无人闲聊。
“这到哪儿啦?这是去北京吗?”
金葵发出疑问,抽烟的伙计回过头来,说:“是。你睡吧,没事
。”又说:“我陪司机呆着,不陪他,他要一打瞌睡,咱们都没命了
。”
金葵朝窗外东看西看,疑虑稍减,心情稍定。
车子继续颠簸,金葵继续瞌睡,再醒来发现车子已经停在一个雾
气封锁的山口。伙计叫金葵下车,下车后才对金葵草草解释,说他们
这车不去北京了,让金葵换乘另一辆车子,那车子已经等在这里。金
葵举目相望,看到的居然是个三轮摩托卡车,车上有两个农民一样的
男子。金葵刚想再问详细,伙计已经转头上车,面包车随即吼着粗气
走了。金葵冲面包车“哎”了一声,声音在山谷中备显孤零。
她转过头来,再看那两个农民,两个农民也看着金葵,看得金葵
心神不宁。
金葵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你们……是去北京吗?”
两个农民沉默半晌,其中一个用浓重的痰音答道:“是。”
这个清晨北京也起了大雾,高纯早早起身,驾车去了他和金葵原
来的居所。他被这里的景象惊得发呆,几乎以为找错了去处——车库
的院子里,不知何时高高地挂满了一层层一垄垄的长长的粉条,在漫
天的晨雾里不见首尾,高纯茫然步入,如同走进一个穷通不定的白色
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