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是无法接近的,难以达到的。其实他的追求之所以有力正在他的沉默。因为沉默她便不致受到惊吓。尽管她天性挑剔,胆怯,却不曾意识到两人的交往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便微妙地不自觉地向他靠拢,越靠越近。对这种逐渐的亲近他是感觉到的,很想鼓起勇气,却又畏怯。
有一天下午他终于鼓起了勇气。他发现她在昏暗的起坐间里头痛得眼睛发花。
“什么药都不起作用,”她回答他的问题时说,“而且我不能吃头痛粉,霍尔医生不允许。”
“我认为我能治好你的头痛,不用吃药,”马丁回答,“当然,我没有把握,不过我想试一试。很简单,用按摩。我最初是从日本人那儿学的。你知道他们是个按摩师的民族。然后我又从夏威夷人那儿重新学了一遍,有些变化。他们叫它‘罗米罗米’。凡是药物能治的病它都能治;药物不能治的病有些它也能治。”
他的手刚碰到她的头她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舒服极了,”她说。
半小时之后她说话了,问道:“你累不累?”
这问题只是个形式,答案她分明知道。然后她便一边朦胧思考着他的力量所产生的镇痛作用一边开始昏昏欲睡。生命从他的指尖流出,驱赶着(或者说她似乎觉得驱赶着)疼痛,直到它完全消失。她睡着了,他也悄悄走掉了。
那天晚上她给他打电话,表示感谢。
“我一直睡到晚饭才醒,”她说,“你完全治好了我的病,伊甸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
他回答时口头虽结巴,心里却暖和,非常高兴。在整个通话时间里他心里涌动着关于勃朗宁和多病的伊丽莎白·巴瑞特的回忆。做过的事还可以再做;为了露丝·莫尔斯地马丁·伊甸能够做而且愿意做。他回到屋里那卷斯宾塞的《社会学》去。那书翻开放在床上,但他没读进去。爱情折磨着他,蹂躏着他的意志。他发现自己违背了自己的决定,坐到了那张有墨水印迹的小桌旁。那天晚上地所写的十四行诗是他此后两个月内写成的五十首爱情组诗的第一百。他写时心里想着《葡萄牙人的爱情十四行诗》①。他的诗是在产生伟大作品的最佳条件下写成的:在生活的紧要关头,在他因甜蜜的疯魔而痛苦之际。
①《葡萄牙人的爱情十四行诗》(Love Sonnets from the Portugese):通常叫《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诗》,出版于1850年,参见前注。
没跟露丝见面时他便写《爱情组诗》,在家读书,或是到公共阅览室去。在那儿跟流行杂志保持更密切的接触,明白它们的政策和内容的性质。他跟露丝一起度过的时光给了他希望,却并无结果。两者都急得他发疯。他治好她的病后的一个星期,诺尔曼建议到梅丽特湖上去用对泛舟。这建议得到亚瑟和奥尔尼的赞同。只有马丁会驾船,他被说服接受了任务。露丝坐在船尾跟他一起。三个小伙子在中舱闲聊,为兄弟会的事大发议论,争吵得不可开交。
月亮尚未升起。露丝没有踉马丁说话,只凝视着繁星点点的天空,突然感到孤独。她瞥了他一眼。一阵风吹来,船体倾斜了,水花溅上了甲板。马丁一手掌舵一手操纵主帆,让船轻轻地贴风行驶,同时眺望着前方,要找出不远处的北岸,没有意识到露丝在看他。露丝专注地望着他,驰骋着想像,猜测着是什么力量扭曲了他的灵魂,使得像他那样一个精力过人的青年把时间浪费在写小说和写诗上面,而那是注定了只能平庸或失败的。
她的眼睛沿着他那在星光下依稀可见的结实的喉头往挺立的头部望去。往日的欲望又回来了:她想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她所厌恶的旺盛的精力吸引了她。她益发感到了孤独。她疲倦了。船身一倾侧,她那样坐着便感到吃力。她想起了他为她治好的头痛,想起了他所能给她的舒服的休息。而他就坐在自己身边,离得很近。那船也似乎要让她向他歪过身子,她有了一种向他偎依过去的冲动,想靠在他那健壮的身子上。那冲动朦胧依稀,似有若无,没等她想清楚已经支配了她,使她向他偎依了过去。是船体在倾倒么?她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偎依到了他的身上,获得了舒服轻松的休息,十分美好。也许该怪船吧?可她没打算纠正,只一味轻轻靠在他肩上。他挪了挪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她便靠着,继续靠着。
这是疯狂,可她不愿去想。她再也不是她自己,而是个女人,像女人一样需要偎靠。虽然偎靠得很轻很轻,她的需要却似乎得到了满足。她再由不疲倦了。马丁没说话,怕一说话那魔法就会消逝。他在爱情上的沉默延长了魔法。他快乐得昏昏沉沉,晕晕忽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感觉太美妙,只能是高烧时的幻觉。他压制了丢下船舵和风帆去拥抱她的疯狂冲动。直觉告诉他不能那样做。他高兴风帆和船舵占住了他的手,挡住了这个诱惑。但他驾着船贴风行驶的手却懈怠了,不顾脸面地让风从帆边漏了出去,推迟了到达北岸的时间,因为一到了北岸就得回头,两人就得分开。他巧妙地驶着船,老远便放慢了速度,没有引起几位还在争论不休的人的注意。他在心里原谅了过去的最艰苦的航行,因为它给他带来了这奇妙的夜晚,给了他操纵海浪。船只和风的能力,让她在驾船时坐到了他身边,让她那可爱的身子靠到了他肩上。
初升的月儿的第一缕光线落到了帆上,用它珍珠般的柔辉照亮了小船。露丝从马丁挪开了身子,同时也注意到他也在挪开。原来怕人注意的感觉是共通的。这段插曲默默无言,却秘密而亲切。她挪开了身子,脸烧得通红,但那偎依的作用却震撼了她。她犯了错误,不愿让两个弟弟看见,也不愿让奥尔尼看见。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可是一辈子也不曾做过这样的事。以前她也跟年轻小伙子一起在月下泛过舟,却从没想过这么做。她羞愧得无地自容,为她萌动中的女性要求感到难堪。她偷偷地看了马丁一眼。马丁正忙着改变航向。她是可能怀恨他的,因为他竟使她做出了这样放荡可耻的事。怎么偏偏是他!她母亲也许是对的。他跟她见面太多了。她下定决心不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以后要跟他少见面。她还异想天开打算在两人单独会面的时候给他作解释,装作无意的样子撒个谎,说是月亮快出来时她突然感到晕眩,没坐稳身子。可她又回忆起月光快要透出时他们俩互相挪开的事,便明白他会听出那是谎话。
在随后的匆匆逝去的日子里她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成了一个满肚子狐疑的陌生人。看问题执拗,瞧不起自我分析,不肯看向未来,不肯考虑自己,也不管自己在往哪儿漂流。一个令人激动的奇迹使她狂热。她时而害怕,时而沉醉,总是迷惆困惑。但是有一点她却坚信不疑,认为她的安全可以保证,只要不让马丁表白爱情。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她就可以万事大吉。过几天他就出海了。不过就算他表白了也没有问题。不可能有别的,因为她并不爱他。当然,半小时内他会很痛苦,她也会很尴尬,因为那会是她第一次有人求爱。一想到这一点她竟又甜蜜地欢喜起来。她真地成了个女人了,有了男人爱她,向她求婚了。那是对女人的一切天性的诱惑。她生命的机制、她整个的结构都不禁震动、战栗起来。这想法有如被火光吸引的飞蛾在她心里扑腾着。她甚至还设想起马丁求爱的样子,连他要说的话都为他设计好了。她还排练了自己的拒绝。她要用好意把它冲淡,鼓励他做个有志气的男子汉,尤其要戒掉烟——这一点要加以强调。可是不行,决不能让他说出口来,那是她对妈妈的诺言。她满面通红,全身发热,遗憾地驱走了她所设想的场景。她的第一次求婚应当推迟到一个更为吉利的时辰,求婚人也必须更为可取。
第二十一章
一个美丽的秋日来临了。暖洋洋世懒洋洋,季节快要变化所带来的平静令人提心吊胆。那是个加利福尼亚州的小阳春日子。太阳的光模糊朦胧,细细的风轻轻吹拂,却吹不醒沉睡的空气。紫红色的薄雾已不是水气,而是用彩色织成的鲛绡,在群山的沟壑里隐约藏匿。旧金山卧在山顶,有如一片模糊的烟霭。其间的海湾发一片融熔的金属的暗淡的光,海湾上的船只有的静静地旋泊,有的随着淡荡的潮水漂流。远处,塔马派斯山在金门旁巍巍矗立,在银色的雾震中依稀可见。西沉的夕阳下的金门是一脉淡金色的水道。再往外,缥缈浩瀚的太平洋升起在天际,驱赶着滚滚云团向大陆袭来,已在声势煊煊地发出寒冬的呼啸的第一道警报。
夏季马上就会被抹掉,可她却恋恋不肯便走,还在群山里停留,在那里凋零萎谢,把她的丘壑染得越发红紫。现在她正用衰微的力气和过度的欢乐编织着烟霭的尸衣,要怀着不虚此生的平静的满足死去。马丁和露丝正在群山之间他们喜爱的丘陵项上并排坐着,两颗头俯在同一本书上。马丁正朗诵着一个女诗人的十四行诗,那女诗人对勃朗宁的爱是世上的男子绝少得到的。
但那朗诵早已设精打采。他们周围正在消失的美大迷人。辉煌的一年是个全无怨尤的美丽的荡妇,她正在辉煌地死去。空气里弥漫着回忆中的狂欢与满足。那感觉进入了他们心里,情做而迷茫,削弱者意志,也给道德和理智蒙上一层烟霭,一层紫雾。马丁柔情脉脉,不时有股股热力通过全身。他的头跟她的头十分靠近,在幽灵样的清风吹过,把她的头发拣到他脸上时,他眼前的书页便荡漾起来。
“我相信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读些什么。”有一次他找不到自己读的地方时,她说。
他用燃烧的眼睛望着她,快要露出窘相,唇边却冒出了一句反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