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了他身边,去看了看房间。她检查了挂在头顶洗衣绳上的笔记,明白了用以把自行车吊在天花板下的辘轳的秘密,也为桌下那一大堆稿子感到难受——她认为那不知浪费了他多少时间。煤油炉子倒使她欣慰,可一看食品架,却空空如也。
“怎么啦,可怜的宝贝,你没有东西吃了?”她带着温柔的同情说,“你准是饿肚子了。”
“我把我的食物放在玛利亚的柜橱和储藏室里,”他撒了个谎,“在那儿保存得更好。我没有挨饿的危险的,你看这儿。”
她已经回到他的身边,看见他弯过的手肘,袖子底下二头肌滚动起来,结成了一块隆起的肌肉,又大又结实。从感情上讲,她并不喜欢它,但她的脉搏、血液,全身上下都爱它,都渴望着它。因此她便像过去一样不是避开他,而是无法解释地向他靠了过去。在随之而来的时刻里,在他紧紧拥抱着她的时候,她那关心着生活表面现象的脑子虽感到抵触,她的心,她那关心着生命本身的女性的心却因胜利而心花怒放。她正是在这种时候最深刻地感到了自己对马丁的刻骨铭心的爱的。因为在她感到他那健壮的胳膊伸过来,搂紧她,由于狂热楼得她生疼时,她已快乐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在这个时刻她找到了背叛自己的原则和崇高理想的根据,尤其是不作声地违背了父母意愿的根据。他们不愿意她嫁给这个人,因为她爱上了这个人而惊讶;就连她自己有时也惊讶——那是在她不在他身边、头脑冷静、能够思考的时候。可跟他在一起她便要爱他。那有时确实是一种令人烦恼、痛苦的爱情。但毕竟是爱情,比她要强有力的爱情。
“流感算不了什么,”他说,“有点痛苦,脑袋痛得难受,但跟登格热却不能比。”
“你也害过登格热么?”她心不在焉地问道,陶醉于躺在他怀里所得到的那种天赐的自我辩解。
她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引着他说着话儿。突然,他说出的话竟叫她大吃了一惊。
原来他是在一个秘密的麻风寨里得的登格热,那是在夏威夷群岛的一个小岛上,寨里有三十个麻风病人。
“你为什么会到那儿去?”她问。
对自己身子这种大大咧咧的忽视几乎是犯罪。
“因为我并不知道,”他回答,“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麻风病人。我脱离帆船之后从海滩上了岸,便往内陆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连续三天我都靠丛林中野生的芭拉果、奥夏苹果和香蕉过日子。第四天我找到了路——脚步踏出的通向内陆高处的路。那正是找要找的路,上面有新鲜的脚迹。它在有个地方通向一道山脊之顶,那儿窄得像刀刃,最高处还不到一英尺宽,两面都是几百英尺深的悬崖峭壁。只要有足够的武器弹药,一个人是可以在那儿堵住十万大军的。
“那是通向那隐藏他的唯一的路。在找到那路后三小时我已到达了那儿。那是一道山谷,是个火山熔岩的峰峦围成的口袋。全部修成了梯田,种着芋艿,也有水果。有八或十间草屋。但是我现到居民便知道闯到了什么地方。真是一目了然。”
“那你怎么办呢?”露丝像个苔丝德梦娜①,及恐怖又入迷,喘不过气来。
①苔丝德梦哪:莎士比亚悲剧《奥瑟罗》中的女主角。因听阅历丰富的摩尔人奥瑟罗讲述他的冒险经历,爱上了他,和他结了婚。其后奥瑟罗受人欺骗,出于妒忌杀害了她。
“我什么办法都没有。他们的首领是个慈祥的老人,病相当重,却像个国王一样统治着。是他发现了这个小山谷,建立了这个麻风寨的——全都违法,可他们有枪,有大量的军火,而卡那卡人又是有名的神枪手,经受过打野牛野猪的训练的。没有办法,马丁·伊甸进不了。他留下了——一留三个月。”
“后来你是怎么逃掉的?”
“要不是那儿有一个姑娘,我可能至今还在那儿。那姑娘有一半中国血统,四分之一白人血统,四分之一夏威夷人血统。可怜的人儿,很美丽的,而且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妈妈有檀香山有一百万左右的家产。好了,这个姑娘最终把我放掉了。他的妈妈资助着这麻风寨,她放了我不怕受到处分。可她让我发誓决不泄露这隐藏他的秘密。我也没有泄露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谈起呢。那姑娘刚开始出现麻风的症状,右手指头有些弯曲,手臂上有一个红色的斑点,如此而已。我估计她现在已经死了。”
“可你害怕不?你能逃出来而没有染上那可怕的病你高兴不?”
“害怕,”他承认,“我开头有点心惊胆战;后来也习惯了。不过我一直为那个可怜的姑娘感到难过。那也让我忘了害怕。那姑娘确实很美,外形美,精神也美,而巨只受到轻微的感染;可她却注定了要留在那儿,过着野蛮人的原始生活,慢慢烂掉。麻风病要比你想像的可怕多了。”
“可怜的姑娘,”露丝低声喃喃地说,“她竟然能让你去掉,真是个奇迹。”
“你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问道。
“因为她一定是爱上你了,”露丝仍然低声地说,“现在,坦率地说吧,是不是?”
因为在洗衣店里工作过,现在又过着室内的生活,加上疾病和饥饿,马丁被太阳晒黑的脸已经褪色,甚至有些苍白。一阵红晕慢慢从苍白中透了出来。他正要开口说话,却被露丝打断了。
“没有关系,不必回答,没有必要,”她笑出了声。
但他仿佛觉得那笑声里有着某种生硬的东西,眼里的光芒也冷冷的。在那个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北太平洋经历的一次狂风。那风的幻影立即在他眼前升起——风起之前是个万里无云满月高照的夜,浩瀚的大海在月光下闪着冷冰冰的金属般的光。然后他看见了麻风寨的那个姑娘,记起她是因为爱上了他才让他逃掉的。
“她很高贵,”他简单地说,“是她给了我生命。”
关于这件事他只谈到这儿为止,但他却已听见露丝压抑住喉咙里一声嘶哑的呜咽,注意到她转过脸去对着窗户。再转过脸来时她已平静如初,眼里已没有了暴风雨的痕迹。
“我真傻,”她伤心地说,“可是我忍不住。我太爱你了,马丁,太爱了,太爱了,我会慢慢宽宏大量起来的,可是现在我却忍不住要嫉妒过去的幻影。而你知道你的过去里充满了幻影。
“肯定如此,”她不让他辩解,“不可能不如此。可怜的亚瑟已在向我做手势,要我走了。他等得太累了。现在再见吧,亲爱的。
“有药剂师推出了一种合剂,可以帮助戒烟,”她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给你送一点来。”
门刚关上,又打开了。
“我非常爱你,爱你。”她悄悄对他说。这一次才真走掉了。
玛利亚用崇拜的眼光送她上了马车。她目光敏锐,注意到了露丝衣服的料子和剪裁。那是一种从没有见过的款式,有一种神秘的美。顽童们很失望,眼巴巴望着马车走掉了,然后回过头来望着玛利亚——她突然变成了街面上最显要的人物。可是她的一个孩子却破坏了她的威望,说那些体面的客人是来看他们家房客的。于是玛利亚又归于原先的默默无闻,而马丁却突然发现附近的娃娃们对自己肃然起敬了。在玛利亚心里马丁的身价也足足提高了十倍。那杂货店的葡萄牙老板怕也会同意再赊给马万三块八毛五的货品的,若是他亲眼看见了坐马车来的客人的话。
第二十七章
马丁的好运的太阳升了起来。露丝走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了纽约一家流言蜚语周刊寄给他的一张三块钱的支票,作为他三篇小三重奏的稿费。两天以后芝加哥出版的一家报纸又采用了他的《探宝者》,答应发表后给他十块钱。报酬虽不高,但那却是他的第一篇作品,他第一次想变作铅印的试作。尤其叫他高兴的是,他的第二篇试作,一篇为孩子们写的连载冒险故事,也在周末前为一家名叫《青年与时代》的月刊所采用。不错,那篇东西有二万一千字,而他们只答应在发表后给他十六块钱,差不多只有七毛五分钱一千字;可还有一点也是事实:那是他试笔的第二篇东西,他完全明白那东西很拙劣,没有价值。
他最早的作品尽管拙劣,却不平庸。它们拙劣的特点是过人——是初出茅庐者那种用撞城锤砸蝴蝶、用大棒描花样的拙劣。因此能把自己早期的作品用低价卖掉他仍然感到高兴。他明白它们的价值——写出后不久就明白了。他把信心寄托在后来的作品上。他曾努力要超出杂志小说家的水平;力求用种种富于艺术性的手段武装自己。另一方面他也不愿因此削弱作品的力量。他有意识地从避免过火中提高作品的力度。他也没有偏离自己对现实的爱。他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但他也努力把它跟幻想和想像中的美融合在一起。他追求的是一种冷静的现实主义,充满了人类的理想和信念。他所要求的是生香暮色的生活,其中融会了生活中的全部精神探索和灵魂成就。
在阅读过程中他发现了两种小说流派。一派把人当作天神,忽略了人原是来自人间;另一派把人当作傻瓜,忽略了他天赋的梦想和神圣的潜力。在马丁看来,两派都有错误,原因在于视角和目的太单一。有一种折中办法较为接近真实,虽然它一方面非难了傻瓜派的禽兽式的野蛮,一方面也不吹嘘天神派。马丁觉得他那篇叫露丝觉得冗长的故事《冒险》就体现了小说真实的理想。他在一篇叫做《天神与傻瓜》的论文里对这个问题作了全面的阐述。
但是他的帽险》和其他自以为得意的作品却还在编辑们门前乞讨。他早期的作品在他眼里除了给他带来报酬之外毫无意义。尽管他的恐怖故事卖掉了两个,他也并不认为它们是高雅之作,更不是最好的作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