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目光转向母亲。
“去拿吧,”海云说。小客厅里坐着丈夫请来的客人,她本能地觉得自己仍然应当充当这里的女主人。她的出身和教养都让她不能让客人们这么闷闷地坐着,此时让女儿把她录下的曲子拿来放给大家听,是她对客人们的起码尊重。
海韵回到自己的房间,将两盒磁带拿来了。
没有录放机。招待所里的一台录放机搬过来试了试,效果不好。海韵坚持要司令员的秘书和自己一起乘车去父亲的住处,将一台带四个音箱的收录机搬了过来。 又调试了好久,一场事先没有准备的音乐会才真正开始。
没有谁真正注意这场音乐会。一串嘹亮、突兀、高亢的琴声在房间里响起来时,司令员和施连志的一番关于旧日海上生涯的谈话还没有结束。司令员的夫人正在指导一名女招待员给大家上咖啡。
但所有的声音突然就静下来了。司令员、焦同、江白一时间都睁大了眼睛,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它们很快变成了惊诧。随之,司令员和焦同的两张脸还不约而同地涨红了。
“海韵,这是什么?”将军已经激动起来,有些困难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他已经听出了这是一首什么曲子,可是又不敢立即肯定,因为其中已经有了很多的变奏。
“说实话,我也想问这个问题。”焦同努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
海韵得意地瞟了江白一眼。
“请不要表扬我。我弹得并不好。”她说。
“我不是说你弹得好不好,”司令员不高兴地说,“我是问你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
“我问的也是这个问题。”焦同说。
海韵脸上的幸福感消褪了许多,代替它们的是略微的惊讶。
“《少女和一位潜艇艇长的故事》。”她说,“爸爸听我弹过这个曲子,焦同叔叔也听过?”
焦同的喉结乱颤。他看了一眼司令员。
“我岂止听过。我还知道曲作者是谁。”他说。
司令员想说什么,看了他一眼,让他继续说下去。
焦同的目光转向白雪,脸色由红变白。
“白雪,你要好好听听这支曲子。……它是你母亲写的。是你母亲写给你爸爸的。”
不是白雪而是海韵的脸上首先现出了震惊的表情。她从沙发里站起来。
“焦叔叔,你说什么?”
“我说白雪的妈妈是曲作者。这是她写给东方瀚海艇长的。”
海韵将难以置信的目光转向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这怎么可能?我是在咱们家的书房里发现它的--”
司令员激动了。
“海韵,你坐下。你焦叔叔的话是对的,它确实是白雪的妈妈为你东方瀚海叔叔写的。我曾经亲耳听过她为东方弹奏这支曲子。”
海韵的脸色有点苍白。
“东方瀚海叔叔牺牲后,不,是白雪的妈妈去世后,你将它拿到了咱们家?”她猜测地问。
司令员喝一口咖啡,让自己平静。
“不错。你东方叔叔牺牲后,是我将这支钢琴曲谱带回家,放进了海山书房,我想将它永久收藏起来。你东方叔叔生前十分喜爱和珍惜这支曲子,我保存下它,是想留下我对他的纪念。”
海韵脸色白白地坐下去。
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白雪。从焦同说出那个秘密的第一刻,她的脸上就显现出了真正的惊诧。她仿佛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她的全部生命能够注意的,仅仅是放在小客厅中央茶几上的收录机里播出的越来越激烈、亢扬的琴声了。
没有人再说话。
琴声在高潮处结束。
一片沉寂。
每个人眼里都涌满了泪水。
“散了吧。”十分钟后,司令员先站起来,咳嗽一声,说。
大家都站起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所有的人都去送司令员和他的夫人出门。
海韵走到门前又转回来。她发现白雪没有离开她坐的沙发。
她关切地走到白雪身边。
“白雪,你一直不知道有这样一首曲子?”
白雪不说话。海韵发现她满眼泪水。
“原来你妈妈是一个了不起的音乐家。我太喜欢这支曲子了!”
白雪仍然不说话。
海韵站了一会儿,走过去收拾那套音响。
白雪突然用很小的声音开了口:
“海韵姐,你能让我再听一遍吗?……就我自己?”
海韵转身望着她,目光有点惊奇。
“当然。”她说,“要我帮你放吗?”
“不用。”白雪说,“我自己会。”
“那好,白雪,你一个人听吧。”她说着,走出去,关上了小客厅的门。
深夜。一种不安的直觉让海韵从梦中猛醒过来。
房间里另一盏床头灯亮着。
白雪的床上空空。
她爬起来。到院子里去。
“白雪!白雪!”她惊慌地喊。
另一个房间里的施连志夫妇被吵醒了。
“出了什么事?”老施在房间里喊。
“白雪不见了!”她说。
施老夫妇房间里的动静大起来。
海韵想起了围墙上那个通海滩的小门。
小门开着。
她飞快地从小门跑出去。
跑过剑麻丛,跑过抗风桐,跑下沙滩。跑向黎明时来过的黑礁石。
白雪正在那块礁石上站着。
手里捧着一只用新鲜的紫荆花枝扎成的花圈。
……这是一个她的灵魂被完全惊醒的夜晚。她听到了母亲写给父亲的钢琴曲,也就听懂了母亲对于父亲的感情。
这也是一个她与自己的生身父母团圆的喜庆的夜晚。母亲不仅宽容了父亲,母亲的生命事实上成了父亲的一部分。母亲与父亲在前者为后者谱写的钢琴曲中团圆了,她也就与那个她一直不知是否应当亲近的英雄的父亲团圆了。
母亲是爱父亲的,母亲并不怨恨父亲。她对父亲和母亲关系的想象是错误的。
与父亲团圆,她也就与自己的父母全都团圆了,他们这个三口之家的至亲骨肉全部团圆了。
她想一个人给父亲送一只花圈。一只自己扎的花圈,一只女儿送给父亲的花圈。
她眺望着大海。
“爸呀,是我呀……我是小雪呀,我来看你了……我是你的女儿,你是我的好爸爸……别人都说你是个英雄。可是对我来说,你只是一个爸爸……爸,你的女儿终于有爸爸了……”
她喃喃地说着,泪水快乐地在脸上流淌,仿佛那个高大魁传的潜艇英雄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投之以亲切的和鼓励的微笑。她的难关过去了,爸爸已经为她未来的生活做出了决断。
一生热爱潜艇和大海的爸爸只会为她做出那样的决断。
“爸,我要走了,听他们的话,回Y城去,读海军军医学校。但我还会来看你的。从今以后,你的女儿再不会像过去那么脆弱啦,我要好好地活,因为我找回了了爸爸,又找回了妈妈……”
她弯下身去,将那只小小的花圈推进大海。这一刻里,她忽然觉得,她正将生命中所有的爱,都献给自己的父母。
那只盛开着紫荆花的小花圈,向太阳将要升起的方向缓缓漂去了。
海韵站在她的身后,泪流满面。
尾 声
一年半以后,江白接到命令,离开9009艇,前往Y城潜艇学校,接受新的专业培训,准备领率即将装备部队的新型潜艇。
与他同行的是他的岳父。一个月前,秦失将军终于接到了离休命令。头天办完交接手续,第二天他就决定了,跟女婿一起回Y城去。
飞机在阳光明媚的南国起飞,穿入云层。飞至两万米高空后,便如同一枝利箭,向Y城方向降低高度。落地时,Y城正在降雪。
潜艇基地派来一辆崭新的“奥迪”轿车接机。这对翁婿下了飞机,就上了轿车。红色的“奥迪”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驶出机场,驶上城区公路。
车速在进入城区后慢下来。
大雪改变了Y市的容貌。阔别两年半之后,无论是将军还是江白,都对这座城市感到既陌生又新鲜。
江白记忆中的满城的蔷薇花早已凋谢,映入眼帘的是依然郁郁苍苍的林木。雪已下了些日子了,常青树和落叶乔木以及为它们所簇拥的每一座白墙、红瓦、带阁楼的屋顶全被积雪半遮或覆盖着。海天之间,只剩下黑、白、青、灰四种色调:黑的是路面,白的是雪,青的被积雪半遮的常青类林木和灌木,灰而迷蒙的是大海。
偶尔有一点亮丽的红色或黄色在车窗外一闪。那是街市上依然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姑娘和年轻女人头戴的冬帽。
从登上飞机到此刻,翁婿俩旅途中围绕一个话题讲了很多话:秦失将军离休后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将军这时才说:五十年代末他入伍前已在某农学院花卉系攻读了一年,不是当时国家出于战备需要紧急从地方院校招收潜校学员,今天退休的就不是一位海军将军,而是一名农艺师或花卉专家。离休后他要把主要精力用于改良海山别墅的蔷薇花。前L城潜艇基地司令员的雄心壮志是:在本世纪未,至少培育出两种以上的蔷薇花新品。那当然是极名贵的品种,可以参加世界花卉博览会的。
江白就说怪不得我第一次去海山别墅,看到庭院里那些花,就觉得像是出自一个园艺师之手。原来如此啊。他说司令员你就收我一个徒弟,我也想跟你学学伺弄蔷薇花。对于Y城,我真爱的就是蔷薇花。
“我现在不是司令员了,”将军说,“你的称呼也该改一改了。”
江白的脸微微红了。与海韵结婚一年多,无论妻子怎样督促,他还是习惯于称岳父为司令员。
轿车驶近海山别墅时翁婿俩沉默下来。两个男人心里明白,一路上他们所以一直说蔷薇花,正是为了避开另一个更重要的话题。司令员离休后急着回Y城,也是因为它。
海韵的预产期就要到了。据海云的推算,再过一个星期,女儿每一天都有可能临盆。
结婚一年多,虽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