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上了车,江白也要上车。
海韵平躺在担架上,这时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对母亲说:
“妈,江白下午还有事,就不让他……去医院了。”
司令员夫人看了女儿一眼,一点明亮的东西在眼里一闪,回头用手挡住了车门。
“江白同学,谢谢你为海韵做了这么多事,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
江白尽管有点惊讶,但还是接受了这种安排。司令员家的女儿,到了医院,会有人照顾的!
“那好。海韵,我就不去医院了。出院后我再来看你!”他对车里的海韵说。
“出院后让海韵给你打电话。”救护车上,母亲代替女儿回答。
门关上了。
救护车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海韵在医院整整住了半个月。江白几次想去看一看她,每次打电话到医院,对方都回答说不知道有海韵这个病人。打电话到司令员家,每次都是司令员夫人接电话,他得到的回答也总是婉言谢绝。
“真谢谢你江白同学,海韵没事儿,让你惦记了,我觉得,你们还是等她出院后你们再见面比较好……”
半个月后,她先打来了电话:
“江白,猜猜我是谁?!”
“海韵!你出院了?”
“还不赶来看看我!就不想我?”
江白的心热乎乎的了,放下电话,就去了海山别墅。
她完全康复了,见他之前,还特意很精心地化了妆,又青春,又娇美。
“病了一场,倒成了西施了!”江白忍不住地说。
他用爱慕的、赞叹的目光望她,让她异常高兴。
“能这么对一个女孩子说话吗?”她只是娇羞地还了一句,脸就绯红了。
这是个星期天的上午,两个人在海韵的房间里坐着,她给他煮了咖啡。
“江白,说说在海上实习的事情。看你,瘦了!”后来,她注意地望着她的脸,说,美丽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心疼和关切的神情。
“也没什么,”江白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就是见见远海,在台风里吃点苦头。”
当然不是如此。但是要他对面前这位从没出过远海的姑娘谈论他在远航中的经历与感受,他觉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尽管她说得上是一个业余的潜艇战专家。谈论这种事的对象应当是男人,是对潜艇在海上的艰苦战斗生活有所了解的人。
她的嘴唇噘起来,一副不满的神气。
“不想说就算了,也许一直风平浪静,连条鲨鱼也没碰见!”
他的自尊心被伤害了。
“鲨鱼是没碰着。就是碰着了也看不到,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水下。……倒是碰到过钢铁的大鲨鱼。”
她的那两只习惯地眯细的眼睛亮了。
“真的?”
他中了圈套,不知不觉讲起8334艇在公海上与A国的A型潜艇遭遇的经过。她注意到,海韵的两颊正升起两团鲜艳的红潮,那是真实的兴奋,与薄施的脂粉没有关系。
他说完了。自己也没想到竟激动起来。
她手托着下巴,一直认真地听着。一双明亮的目光一眨也不眨,脸上的红潮一直没有消失。
“实习回来,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冷不丁地问。
“最大的愿望是当个潜艇艇长!”他的情绪被她引逗得十分高涨,说。
“为什么?”
“神气!你可以指挥一条潜艇在大海里自由出没。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每一个大洋都是你的活动场地!”
她扑过来抱住他,热烈地吻他。
“海韵,你怎么啦?”他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双手扶起她的脸,问。
海韵脸上泪痕斑斑。
“你出海那天,我的心也跟着你去了。我知道不该为你担心,可还是跟去了。”
她呜咽起来。
他的心里着了大火。虽然这是他不情愿的
“海韵,谢谢你。我长这么大,除了父亲,还没有第二个人这样惦念我。”
她仰起脸,泪水打湿了脂粉,留下一道道水痕。她锺情地望着他。
“你出海后,我天天晚上弹那首曲子。”
“哪首曲子?”
“《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我天天弹它,一边想你到了哪里,是不是遇上了风暴。”
“……。”
“过去我虽然也常常弹它,可是并不理解它。就在你出航的日子里,我明白它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名字了。”
“为什么?”江白想起那首曲子了,激动起来,问。
“它取那样一个名字,是因为曲作者可能根本就不像我想的那样是一个潜艇艇长的妻子。我突然觉得她可能真是一位少女,她和潜艇艇长有着一段铭心刻骨的爱情。当她痛苦地思念他并为他写下这曲首子时,结婚还仅仅是他们的一种愿望。”
江白让她坐回沙发里去,自己也坐到他对面。他有点懂了,可没有全懂。 “少女不但那时没有和潜艇艇长结婚,我觉得她后来也没能与他结婚。”她说。
她望着他,眼睛里又慢慢地涌满了泪水。
他觉得自己明白她话里的真正意思了。
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已经听懂了她话中的真实意蕴。
“啊,你这都是瞎猜,又没有什么证据。”他故意轻松地笑了笑,说。
他的笑声冲淡了房间里悄悄存在的压抑和悲伤的气氛。海韵摘下眼镜,抹抹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也不是没有一点证据,”她有点强辞夺理地说,“要是他们后来结了婚,它肯定会有另外一个高潮和欢乐的结尾。”
他意识到她的情绪正在明朗起来。
“那不一定。结了婚她也许又不爱他了,也不想再写下去了,结果这首曲子就原样子保留了下来。”他反驳她,心里想的却是继续强化房间里逐渐上升的明朗和轻松的气氛。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曲子显然真实反映了作者生命中一段难以忘却的爱情经历,这样的作品她一般不会随意丢弃,可我这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却在家里的旧书夹缝中发现了它。”
江白想了想。他不觉得认真地思考那支钢琴曲的来历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也许根本不存在你说的那个少女。说不准作者是个男人呢。说不定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呢。你怎么能保得准一定是哪个热爱我们潜艇兵的少女或者哪个潜艇艇长的妻子写了它?至于你为什么会在那些旧书里找到它,这又不必问别人,就在你们家里,肯定有人与它有关。”
“我问过我老爸老妈,他们都说不知道。”
江白沉默了,她也不想再谈它了。
“好了,我们就不为这个或许是老头写的作品掉泪了。……江白,你出海后,我一个人弹着它,弹着它,根本没有想你,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的眼圈儿又红了。
江白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推回到那件事面前。
他应该对她说出自己的决定。可是却又一次犹豫了。
不。今天不。今天她刚刚出院。
“海韵,弹个曲子吧。”他换了一个话题,说。
她温顺地看了他一眼,离开沙发,坐到钢琴前。
结果他就第二次听到了这首《少女和一个潜艇艇长的故事》。
经历了一个多月出生入死的海上生涯,今天听来,江白觉得自己刚刚听懂了它,于是也就明白了海韵的话。
这是一个对自己挚爱的人、那位不知名的潜艇艇长的生命、事业和海上生涯知道得不少、理解得异常深刻的少女。她不仅明白爱人的事业充满艰苦和辛劳,随时面临险境,随时可能牺牲,还知道自己很可能已经没有了他,知道没有了他自己也将死亡。生命对她来说原本只是一片黑暗,他是射进黑暗中的仅有的一道亮丽的阳光。自从她的眼睛里有了这道阳光,周围巨大沉重的黑暗就不复存在了。她的欢欣源自这个人,这束阳光,这个亢扬、嘹亮、充满爱和苦恋的音乐主题,与之相对的则是她的恐惧。是的,是恐惧,第一次聆听这首曲子,为什么没有听出她的恐惧的心声吗?它来自周围的黑暗,来自那个一直在她身边徘徊不去的、反复变奏的低沉压抑和不合谐的主题,后者作为一个音部,始终存在而且永远强大,构成了对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那束阳光)的致命威胁。……但是欢欣和恐惧在搏斗,它同潜艇在风暴的搏斗合成了一个音乐形象,此就是彼,彼就是此。潜艇在搏击大海的狂涛巨浪,她的欢欣也与恐惧搏斗,并在其中显示出弱者的力量,一种仅靠一束阳光也在勇敢地活下去奔向幸福的人的力量,一种虽像小草一般柔弱、却又像小草那样只要有阳光就不会死亡的力量。那造成恐惧的力量在咆哮,就像风暴出现在远方的大海上,低沉而威严,越来越近……少女的音乐形象突然由柔弱变得丰满、坚定和勇猛。她在恐惧,但是她也在斗争,斗争和盼望。潜艇艇长的音乐形象再次出现。最初是阳光给了少女勇气、希望和梦想,现在反过来了,是少女用自己的信心和含泪的欢欣的歌唱鼓舞着阳光,鼓舞着那个正在大海和风暴中搏斗的潜艇艇长。恐惧还在,它仍然是巨大的,但是阳光、信心、希望也在,它也是巨大的……
这天上午余下的时间里他们什么也没做。琴声在高潮处嘎然而止时,房间里的两个人眼里都涌满了眼泪。他们谁都没有向谁看过一眼。江白第一次感觉到:海韵对这首钢琴曲的理解也许完全正确,它很可能是一个真实的、没完成的、悲剧性的爱情故事,是这个爱情故事中最具悲剧意味的一个章节。
可是今天,那个悲剧性的爱情故事已被时光吞噬,不为人知,只剩下了这首曲子。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一棵大树,只剩下了一个树干的切片,上面记录着残存的痛苦的年轮。
刚刚过去的一个多月,海韵终日生活在这个悲剧性的爱情故事里,也就是生活在她自己的恐惧、信心和希望里。她成了那个少女。
他不能让她继续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