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了这个家族的显著特征:每人都有一个略略上翘的鼻子。
海韵也有一个微微上翘的鼻子。
她让他独自在楼下换衣服,是否有意回避谈及她的家世和这座别墅的来历?如果是这样,她的目的并没有达到。他想。
原来我走进了一个海军世家。别墅显然以新爱罗觉·海山先生的名字命名。除了我今天在海山先生墓园里看到的两代海军军人,没有接触过的只剩下她的父亲,也即这个家庭的第三代海军军人了。
但是他那颗年轻的心已经热起来。也许她根本不是要回避什么,他和她今天感觉到的、让心灵怦怦跳动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青春的事业扑面向他们走来,虽然他和她有点措手不及。
他出了客厅,顺楼梯走上二楼。
海韵的门敞开着。她已经换了一件晚装风格的花格子长裙,半裸着削肩,浓密的长发松松地挽着,赤脚踩在地毯上,一手扶着门框,默默地望着他上楼。
这时的她,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有点儿光彩照人。
“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受到了邀请?”江白用一种调侃的和游戏的声调发问。
但是他的处于微微不安中的体姿,他那有点发红的脸颊,却向姑娘泄露了内心的激动。
“你可以这么认为。”她也用游戏的声调回答,脸不自然地红了。
青春就是这个样子。尽管我们总是在异性面前表现得十分矜持,但还是会在某时某地遇上自己的初恋。那一刻你会觉得不是你,而是你体内的一个精灵在怂恿你:勇敢些!走近那个身心如同蔷薇花一样盛开的姑娘!
他走过去,轻轻地伸过手去拥抱她。
“你好鲁莽。”她怕冷似地抖了一下,说,没有躲开,两颊上如同升起了火烧云。
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接着,她腾出一只手来,取下了眼镜。
取下眼镜的她形象有了很大改变。在江白眼里,她的眼睛更大更漂亮,她本人也没有了戴眼镜时那种时刻不离的书卷气和孤傲。
“我有点迷糊。”他听到自己的牙关在打颤,说出的话仍带有游戏的声调,“一到险要关头,我的脑袋总是迷糊。”
“今天你就不迷糊。”她也想继续用游戏的声调说话,然而话一说出来,却让他觉得她有点可怜。
“我们是不是现在就接吻?”一阵愉快的眩晕过后,他又听到那个恶毒的精灵用调侃的口吻说,“还是要等一等?”
她将眼睛睁大了望着他。他觉得她在的怀抱里正变得勇敢。
“如果你迫切想那样做,那是你的事。我与此事无关。”
她闭上了眼睛。她的面色微微发白。
他俯下身去吻她。他觉得自己在微微颤抖。她的嘴唇冰凉。平生第一次与女孩子接吻并没让他感到格外销魂。他认为他们只是将嘴唇和嘴唇相倚了一会儿。
也就是一分钟吧,那个恶作剧的精灵便从他身上消失了。他的脑袋从眩晕中清醒了一点儿,他的嘴唇也随之离开了她的嘴唇。
她仍然闭着眼睛,面色苍白。
“早上吃的是葱花饼。”他说。
她的眼睛睁开。里面全是泪水。
“你坏!”她含笑说,轻轻将他推开,“好了,你想做的事情也做了,进来吧,咱们好好呆一会儿。……你是不是想喝杯热咖啡?”
“我不拒绝。”江白说。
她背过身去,飞快地擦去眼泪,将眼睛戴上,转回来,用一种得胜的神气望着他。
“用这种腔调跟女孩子说话,大概是今天的候补海军中尉的时尚吧?”
“我不喜欢时尚,”体内那个恶毒的小精灵又回来了,代他回答她,“我喜欢的是你!”
他清楚地意识到她正在变回去,又成了原来那个孤傲、倔犟、认真、一身书卷气的女孩子。
但是他的话并没有破坏他们间已有的隐秘的、温暖的气氛。在这天余下的时间里,她一直被一种暗中悄悄流淌的喜洋洋的气氛控制着。
她下楼去烧了咖啡,端上来。这段时间里江白看了看她房间里的陈设:一张很大的席梦思软床,一张旧式的缕花红木梳妆台和一排旧式的雕花衣橱,一架漆色暗淡的旧钢琴。
更多的是书。床上、梳妆台上、钢琴上、甚至衣橱顶上,全是胡乱堆叠的书。
“书虫。”他在心里暗想。
钢琴旁是一对小巧的红木沙发,中间是一张大理石台面的、圆圆的雕花小茶几。
海韵将一只镀银的托盘放在小茶几上,坐下来。
“请坐,”她轻松地说,飞快地、幸福地瞟了他一眼,将咖啡从一只镀银的圆壶里倒进两只细瓷杯,“要糖吗?”
“一块。”江白坐下来,说。
她用一把也是镀银的小镊子从糖罐里夹出一块方糖,放进他的杯子,又用一只小小的银勺子搅了搅,“请吧。”
他有一种感觉。有过方才的一吻,他们的关系在她的感觉里已经进入到一个新的稳定的境界。那在一般少男少女间存在的拘谨和距离感在他们之间已不复存在。他们间存在的已是另一种虽说不出口、却与别的男女都不同了的新关系。
这是一种全新的、令他和她都突然感到轻松和幸福的的关系。
“这是正宗的巴厘咖啡。喜欢吗?”她用一种纯情少女的眼光望着他,说。
“还凑合。”他尝了一口,说,“你怎么不加糖?”
“我喜欢这样。”她说。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索她的一只手,她没有躲开,反而将手指和他的手指缠绕在一起。
这种很随便的态度,终于让他的精神上完全放松下来。
这天,她带他参观了整幢小楼。他发现,二楼上除了她的卧室,一个摆着大写字台的空荡荡的书房,便是两个开间很大的藏书室。
她特意带他参观了藏书室。
藏书室上也悬着一幅匾额,上面也有四个字:海山书房
这时的海韵,情绪和神情已较为平静了。
“这是我们家的图书馆。事实上,它也可以说是我个人的图书馆。”她十分得意地、炫耀似地说。
她带江白走进去。藏书室里书真多。除了学校图书馆,江白还是第一次发现一个家庭也可以拥有如此丰富的藏书。
每个房间里都有四排大书橱,每排书橱都高达天花板,满满地码着各种年代各种文字各种开本的书。这些书被管理得很好,书脊上像正规的图书馆一样贴着馆藏书的号码标签。看得出有人经常打扫,书房里一尘不染。
海韵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江白留意到了,她看待这些书的目光是那样温柔和热切,同此时看待他一样。
“这是大英印书馆1878年版的《海国图志》,国内目前仅存一部,是我曾外公从英国留学后带回来的。……这是日本大和印书社1893年版的《海军战略》,国内仅存两本,另一本在北京图书馆珍品部。……这部《潜艇队长犬道猪三郎对支作战日记》出版于1939年,是我外公1940年缴获的战利品。……”
“你曾外公和外公?”
“是啊,你刚才不是在楼下客厅里看到他们了吗?”她调皮地、明察秋毫地一笑,不在意地说。
江白心里有点不自在了:他刚才看到的画像中真有海山将军有肖像。今天真是不虚此行。
“你私人收藏这么多有关海军历史的书,有什么用呢?”他问了一个傻问题。
海韵脸上的笑容迅速收敛。
“身为一名未来的潜艇军官,说出这种话来会让人笑话的。全中国人都可以提这类问题,唯有你不能。”她说。
“我倒想知道为什么我就不能?”
“因为你不是潜艇上的机器零件,一个不了解中国和世界海军史的海军军官肯定不会是一名合格的海军军官!”
她的语调里多了一点愤激,眼睛里闪烁出了明亮的火花。
江白笑了。
“你太认真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对爱情之外的事过于认真,会损害自己的美丽。”
“这话是从书上偷来的。”她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嘴角得胜地翘起来,“你想让我告诉是从哪本书上偷来的吗?”
“我遭到了袭击。”江白望着她那过份认真的神情,想了一想,说。
不久前出现在她脸上的紧张和不快消失了,她望着他的表情重新变得温柔了。
“不要瞧不起这座图书馆。许多专家想来参观,都被我拒绝了。你应当为今天的经历感到幸福。而且,你们这个学期就要完成毕业论文,你不该拒绝一座收藏着国内最丰富的海军书籍的私人图书馆。”
江白定定地望着她。这是个对他的事情知道得很多的姑娘。
“我平生最不喜欢看书。在所有的功课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历史。如果有时间,我宁愿去到处游荡,那会让我与一位未来的女图书馆长相遇并聆听她的教训。”
他没有说实话。高中毕业前,他就读完了《史记》和《资治通鉴》。
她脸上的笑容再次沉落。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并不值得炫耀。”她说。
他以为他会丢开他的手,可是她并没有丢开。
这就是他们俩关系的基调,它从头一天就被确定了。她对他来说,一面是明白的,一面却隐在他看不到的黑暗中。某些时间内,她是一位热情、娇美、柔弱、令人心荡神驰的情人,另一些时间内,她却是一个固执的、书卷气的、总想用自己的爱好和意志侵犯他的爱好和意志的女教师。
他的目光里大概现出了不快。
“海韵小姐,每一位客人来到海山别墅,你都是这样诲人不倦吗?”
她望了望他的脸色,咯咯地笑起来,目光重新变得柔和。
“行了,诲人不倦到此为止。我不强迫一个不知海军历史为何物、并且不以为耻的海军士官生接受我的教诲。”
江白有些生气,因为她意识到他刚才生气了。
“再纠正你一次,我不是士官生,潜艇学校不培养士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