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事?”崔东山扭过头来,火气冲天地说。
“江白想请政委下午去一次,他说他有重要的事要谈。”
崔东山用猜忌的、不赞成的目光望着焦同。
“你回去告诉他,让他下午搬回艇上来。你也一同回来,明天正常出海训练。”焦同坚定地说,“有什么话以后再谈。”
高梁不动声色地站着。他忽然明白艇长正因什么事与政委争吵了。
15
他在航海舱靠门口的空铺板上将自己的铺盖卷打开。高梁站在门口笑望着他。全体艇员都出海了,楼上楼下除了值更水兵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高梁忽然想道:在禁闭室呆了一个多月,他倒没大变,今天事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他倒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江白,你该请客?”
“为什么?”
“一天云彩散飞,连个雨点儿也没打到身上,你还不该请客?”
“不请。”
“我倒想知道知道原因。”
“我失去的东西太多。”他回转头来正视着他说,神情严肃。
高梁笑一笑走了。江白坐下来,望着窗外。高梁懂得他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这个精明的鱼雷长一定想到了他需要时间适应这突然发生的变化,这意外到来的轻松。
窗子开着。从这里可以直接望见军港的一角,那在冬日的阳光下依然泛着明亮的嫩蓝的海面,以及海湾另一侧矗立着一座灯塔的岸岬的墨绿色的一隅。一棵椰树将它那硕大的、闪着湿润的生命光泽的叶片横出在窗外,叠加在远方的背景上。码头上传来潜艇出港进港时一声声响亮的笛鸣。
脑海里涌出些杂乱的思绪,后来发觉那其实异常简单。眼前的一切都不陌生,他回到的是一个旧的环境。
然而一切又仿佛是全新的。好多非现实的东西消失了。过去充塞他生命中以为很重要的东西,一下子都既不重要,也与他无关了。卡门,海韵、爱情,幻想,幼稚的骑士意识、天之骄子的感觉、藏在它们背后的虚荣,盲目的同情心。
只剩下了他生活在其中的现实。剩下了潜艇、职业、大海。
只剩下了它们。
崔东山坚决不能同意江白什么处分也不受就回到艇上来。但是支队长的话就是命令。支队长要江白回艇上来参加正常训练,他只能照办。
在4809艇当了四年艇长,崔东山自己知道,他并不想与历任政委的关系都搞坏,但每次发生的情况都相反。政委一个个转业,他则落下了个不能与人合作的恶名。焦同是第五任政委,此人到任不几天,他又明白了:他一定会和这一个也搞僵的。事实上因为一个江白,他们已经搞僵了!
崔东山始终不清楚焦同是怎么调查的,为什么江白关了一个月禁闭又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回艇上来了。仅仅是跟流氓大打出手这一件事在艇上就是空前的,即便不把他退回潜校,难道连个处分也不给吗?自从“厕所事件”发生后,他和江白的关系就“死”定了,现在有了机会,将江白撵走,他觉得主要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对这条艇有好处--谁知道这人以后还会干出啥子事情来嘛!可是,忽然之间,江白又回来了!这个新来的政委想干啥子?他下车伊始就这么干,不是当着全艇给他没脸吗?他一个艇长,连个把人的去留说了都不算,以后还带得了这条艇?他还有啥子威信?谁还听他的招呼?!
崔东山气得半宿难眠,可他又明白自己无法改变这个结果。他还有更烦心的事值得生气哪:三天后基地就要开始一年一度的训练考核,支队首当其冲,又听说这次考核与过去不同,半年前才从Y城基地调来的新司令员要一条艇一条艇亲自考。司令员是全军闻名的潜艇专家,9009艇的训练水平多年处于落后状态,今年政委转业、副长住院,他自己也对老不提升有怨气,提出了转业申请,训练搞得并不扎实。能否顺利地过这一关,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支队就给9009艇弄来这几个人,还能有个好?不过听说这个秦司令员可不理会你艇上有啥子具体情况,你要让他不满意,他是不会让你好过的……”
崔东山的心境糟到了极点,他甚至都不敢往下想了。
即使在军队里,也有一些人,他们对自己的认识远没有别人透彻,于是他们自己也就在有关个人的问题上犯些别人难以理解的错误。崔东山就属于这一类人。四年前他已被确定转业,只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到支队的“老大难”单位9009艇任艇长,他又不想转业,才安排他当了这条艇的艇长,首长那时的考虑是:反正它也不是一条主力艇。上级当然不能对他把话讲明,于是崔东山就此对支队有了意见,说不该将他弄到这条艇上来,既然弄来了,别人提升就不能忘了我。然而一件事在他是清楚的:虽然打了报告要求转业,但他并不真想走。年终训练考核说是考潜艇的训练水平,实际是要考的是每个艇长的“真玩意儿”,何况又是基地司令员主考,想在哪怕一些最细小的环节上马虎过关都甭想。万一9009艇这次考“砸”了,他的“假戏”就可能被别人接过去“真做”,那时他就是不想走,也不行了!
可他确实不愿意走。当了二十年潜艇兵,一旦转业到地方,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学,他跟别人的关系又总是搞不好,日子肯定比在部队还要难过!
一定要考好!拼上老命也要考好!
但他并不相信9009艇能考好:就是了想考好,就是他拼上了老命,可是艇上有江白,有一个刚来就想跟他做对的政委,其他干部不是想转业就是想调走,能考好吗?
……
又是一个白天。
出操。早饭。崔东山怒气冲冲而又十分虚弱,他睁大多疑的眼睛,看谁都不顺眼,对谁也没有好气。
全艇官兵约好了一样,无论他对谁发火,人们都沉默以对。没有人要他们这样做,是大家意识到了:要考核了,到了节骨眼上,艇长这个样子,心里又慌又急,还跟他理论什么?
崔东山的火气却更旺了:怎么啦,是不是政委又搞了小动作,让全艇上下一起用这种态度对付我?
出海了。
还有最后三天,崔东山要抓紧时间练习考核课目。
9009艇驶出内港,进入训练海区。
下潜。
江白坐在指挥舱航海室自己的战位上,眼睛紧盯着面前的海图,瘦削、苍白的脸上,血管像要一根根绷出来。
海图是熟悉的。每一道海流、每一块水下礁石也都是熟悉的。今天进行的课目是鱼雷攻击。
雷声室内,雷达、声纳兵的眼睛盯着不断闪烁的荧光屏。
“报告艇长:目标出现。方位××度,距离××链!”
“准备鱼雷攻击!”崔东山生硬地说。
江白迅速计算射击诸元,并将它们报告艇长。
“大声点!”崔东山恶狠狠地说。
焦同站在崔东山身后,无言地望着江白,目光明亮。
江白不抬头,大声将射击诸元重新报告一遍。
“你有没有算错啊!”崔东山说,“再算一遍!”
江白一声不吭,迅速地将射击诸元重算了一遍。
再一次大声报告。
“上浮至潜望镜深度!鱼雷发射准备!”崔东山不理他了,转而通过艇内送话器大声叱斥鱼雷长高梁,“一舱,不要以为我看不见你们,就可以胡弄我!”
潜艇上浮至潜望镜深度,崔东山升起潜望镜。
“我怎么没发现目标?”他突然大声地愤怒地吼起来,“航海长,你的目标在哪里--”
话没说完他就发现目标了。
“左舷××,方位××,定深××,鱼雷一发,急速射!”
他收回潜望镜,潜艇下潜。指挥舱内一片沉寂。
“报告艇长,一发命中!”声纳兵报告说。
崔东山仍然一脸怒意。
这天,9009艇在海上进行了一整天的鱼雷攻击训练。总成绩不大好:三十次攻击,命中十六次。
焦同全天一直站在崔东山后面,听着他不停地气急败坏地训斥艇上官兵。江白受到的叱斥最多。
潜艇正在训练中,他一言不发。
真正让他吃惊的不是崔东山而是江白。一天里,脸色苍白的江白形同槁木死灰,一句也没有跟崔东山顶撞。
他的沉默显示出的是坚忍、顽强和年轻人身上罕见的自制力,焦同意识到了。
他觉得意外。
“这个人……还真行。”他在心底暗暗地评判着。
又进行了两天的紧张训练。内容包括战斗航渡、通过封锁线、伏击、入港攻击等多种课目。
情况不是那么好。
情况越不好崔东山就越急躁,越想开口骂人。三天训练结束时,全艇包括焦同在内都被被他或指名道姓或指桑骂槐地骂了一个遍。江白越是沉默不语,崔东山就越生气,挨的骂就越多,连同大量的挖苦、嘲讽。
江白仍然不发一言,如同一尊石像。
第三天晚上9009艇出海归来,进入明天的考核准备。全艇官兵被崔东山骂得蔫蔫的,焦同觉得应当进行一次动员。
会前他到航海舱找到了江白。
“艇长压力大,脾气不好,你不要受影响。”他说。
“不会的。”江白抬起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简单地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半年时间已过,你已被正式任命为9009艇的航海长。”
“知道了。”
他不愿与他多说,也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
但是他们的目光撞击在一起了。焦同觉得这个年轻人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相比,突然成熟起来。
崔东山没有参加政委的动员会。他去找支队长。
“9009艇情况你也知道,这个样子参加考核,我心里没底。”他满腹委屈地说。
“我更没底!”支队长勃然大怒,“你知道不知道,要是过去,我也不想让9009艇参加考核,怕你们拉垮了全支队的训练成绩!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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