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的自己的力量、信心和勇气的兴奋。他也想到了东方瀚海。东方作为艇长第一次单独出航时有过这种极度兴奋的感觉吗?东方瀚海不是神,他也是一个人,一名潜艇艇长。东方瀚海的秘密是这种兴奋的感觉促使他满怀豪情地走向远海,走向中国潜艇兵未曾进入的陌生海域,走向成功。我们的先民毕路蓝缕,为后代子孙开拓土地。首生盘古,垂死化身,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子孙方安居于九州四渚之内。神农氏尝百草,教稼穑,子孙万代不再茹毛饮血。黄帝轩辕氏征万国,造屋宇,制衣服,营殡葬,万民免存亡之难。大禹治水,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居外十三年,劳身焦思,过家门而不入……秦汉以降,滨海人以渔盐为利,治舟楫,涉帆樯,而泛乎四海,伤病死亡,不可胜计,然后海中诸屿,得以为家……没有一个民族是上帝的选民,每一个民族都靠自己的先人生存和延续,而我们将是后代的先人。今天世界已被开拓完毕,今天对海洋的争夺仅仅是对原已有主的海洋进行的重新争夺而已。我们不要别人的海洋,可别人却在觊觎你们的海洋,觊觎先人留给我们的疆土,我们和子孙的食物仰仗的蓝土地。我们不会比黄帝轩辕氏更伟大,可我们也不能不像他那样伟大,我们正在为今人也在为后代子孙穿越百年来对我们显得陌生了的蓝色国土,也穿越我们这些伟大祖先的不肖子孙胸怀的狭小和做人的萎琐。伟大的民族总是有伟大的负担,伟大的负担要求先人具有伟大的继承人,不然他们的后人就不能生存和繁衍,直到永远……
艇内送话器传来新任航海长冯吉的声音:“报告艇长,潜艇到达第一指定座标点!”
“明白了!”江白激昂的思绪被打断,大声说。
焦同在半明半暗的夜气中望着江白。由于这是一次例行巡逻性质的远航,9009艇不准备回避游弋在太空中的众多军事卫星,相反还要有意让它们发觉。按照计划,它将从离开外港之时起实施长距离的水面航渡。现在潜艇到达了水面航渡的起始点。
“全艇进入水面航渡部署!”江白发出命令,回头对焦同,“政委,你下去,今晚我值第一更!”
他的眼睛在淡淡的月光下闪着蓝色的波光。焦同望见了,他忽然理解了这样的波光。
“好吧!”他说着,下到了舱内。
应当让这年轻人值第一更。这是他作为艇长的第一次远航,也是他的航海生涯的开始。
潜艇加速,破浪行进。与水下航行比起来,潜艇水面航行,将饱受颠簸之苦。
“赵亮,拿雨衣和绳子来!”江白低头向艇内喊一声。
话音未落,信号兵赵亮的脑袋已露出了升降舱口。
“艇长,早准备好了!”赵亮说,牙齿在月光下发出粼粼的白光。
江白穿上雨衣,将全身裹严,只露出头部。赵亮熟练地将他捆在舰桥上。
“紧不紧?”
“不紧?”
“要不要再紧紧?”
“不要了,正好!你想勒得我不能喘气吗?”
“我哪敢呀?你如今是艇长了!”赵亮高声大气地嚷,笑。海浪的呼啸音狂烈起来,他们都得大嗓门说话才相互听得见。
“你还愣着干什么?下去吧!”他对赵亮说。
赵亮又呲了一下粼光闪闪的牙,几乎立即就从升降舱口消失了。
“真麻利,这小子……”江白一闪念间想。
L城的灯火早已望不见了。无际的大海翻腾着怒涛,迎着艇首小山似地涌来。浪花从几十米的远处凌空飞溅,鞭子一样抽打在舰桥上,抽打在他的身上和脸上,让他立即就忘记了赵亮。你的任务是警戒。他对自己说。警戒,这就是说,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毕业前随Y城8334艇实习时就听严岳峰艇长说过:只有在地图上,别人才承认这片海洋属于你,事实上,别人更相信自己的海洋兵器。你随时都有可能与他们相遇。
那就来吧。江白想。来吧。他觉得自己的兴奋正像海中的浪峰一样越升越高。一道大涌又过来了,潜艇像登山运动员跃上峰脊一样爬上了涌峰,随即便跌进了涌谷。那就来吧,江白想着,一把抹去脸上的海水。眼前又浮现出不久前离港时回首望见的L城的万家灯火。今夜在那些灯火下欢乐和悲伤、幸福和痛苦的人们,没有谁了解此时此刻,一条中国潜艇正在为数众多的异国的军事卫星的严密监视下开始远航,它随时都会在自己的蓝色海疆或途经的公海上与异国潜艇遭遇,不管你是否将对方视为敌手,别人都正在将你视为潜在的攻击目标。即便他们没有发起事实上的攻击,他们也在内心中发起过攻击。他的脑海里倏尔又转向另一个方向:和平。和平是什么?和平的一种解释就是一部分人知道的或正在进行的事另一部分人闻所未闻。另一部分人活在自己的职业、家庭、社区、城市之中,活在自己的喜怒哀乐生死病老之中,活在自己大大小小的成功与失败之中,自己的有限与无限之中。他们不需要知道。知道得太多至少会惊动他们,使他们不能一心一意地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梦。
月光暗下去了,不久便完全消失了。但是大海并没有沉入一片黑暗。晴朗的夜晚大海是不会一片漆黑的。天穹上星星那么亮那么密,即使是大陆上肉眼看不到的六等星,也在你的望眼里眨着它们美丽而神秘的眼睛。大熊星座的五颗一等星在你头顶上闪烁着璀璨迷人的光芒,天鹅星座的三颗一等星、三颗三等星、九颗四等星、一颗五等星,颗颗明亮,组成了一只美丽的、伸展开双翅和长长的脖颈的大天鹅,要飞向银河的河岔中啄取一颗宝石般明丽的三等星,巨大的天蝎座星群低垂在南天的海面上,一半沉入银河,一半隐于大海……每一颗星或每一组星群都让人想起一个或一串动人的神话传说……大海的极尽头是一道灰白的长长的亮线,那是地球另一侧白昼的反光……
前面黑暗中,那是一个什么?
那是一头鲸。
它不是一艘潜艇或者一艘新型的导弹驱逐舰甚至一艘航空母舰吗?
……
升降舱口,一个身穿雨衣的人爬上来。
是焦同。
“你怎么没睡?”他很惊奇。
“两个小时过了,我来接替你。”
怎么,两小时这么快就过去了吗?他想说,可终于没有说。
“情况怎么样?”
“没发现异常情况。”
“你自己感觉如何?”
“没什么。还没睡着哪。”他轻松地笑一下,说。
“很好,你下去休息,让我也品赏一下海上之夜的风景。”焦同说。
他帮江白解下捆在舰桥上的绳索。
“请吧。”江白笑着,活动一下麻木的全身,“无限风光,都是你一个人的啦。”
“请你现在也把我捆起来。告诉高梁,两小时后来换我。”
“不会忘的啦。”江白用一种轻松的L城当地的土语回答他。
他下到舱内,通知高梁两小时后值更,自己走进艇长室。这是一个极小的仅能容身的房间。尽管穿着雨衣,浑身还是湿透了。换了一身干内衣,在那张狭小的铺位上躺下,用一条被包带将自己拴在铺上,以免在潜艇的剧烈的颠簸滚下铺去。风浪更大了,因为他感觉到潜艇颠簸得更厉害了。潜艇在无休止的颠簸中像条飞鱼,在大涌的浪峰浪谷间飞翔。他想象着。刚才是四级风浪,现在有五级风浪。才五级风浪啊,他想。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躺在这里能清晰地听到潜艇内动力机的巨大轰鸣。然后是艇外隐约可闻的风浪的啸叫。
后来才是潜艇腹部划过大海的声音。它深沉而绵长,坚定又执著。这是潜艇自己的声音。潜艇在吃力地却是英勇地前行。前行,这很好。
他在激动。不,潜艇出航后他一直被深深感动着。东方瀚海。他又一次想到了东方瀚海。淡淡的。东方瀚海当年也曾听着这种声音远航。他一定懂得这种声音并为它感动。潜艇正在行进。我们正在为今人和后人走向远海。我们做的既是先人没有做过的事,又正在做他们一代代都要做--不能不做--的事。此时此刻,世界许多国家的军事机关乃至最高首脑都接到了报告,看到了卫星拍下的图片,他们知道又一条中国潜艇正向中国人一直坚持认为属于自己的海洋前进。中国人正在告诉世界,我来了,我们是这片海洋的主人!
当年涌动在东方瀚海心胸中的激情与今天涌动在他胸中的激情没有不同。五千年前,涌动在盘古、女娲、黄帝或者大禹胸中的激情与此刻涌动在他心中的激情没有不同。不同的是时间与空间的变化。
东方瀚海是可以理解的。甲午战争时中国海军中出现过与敌同归于尽的海山将军。一九三八年淞沪会战中海石先生也曾驾驶鱼雷艇去撞击日本军舰。往前数,这样的英雄可以一直数到盘古、黄帝和大禹。
中华民族的灵魂不死。英雄一代代死去,英雄的灵魂不死。
人是可以超越时代和历史而生活的。人可以超越自然人的极限让自己列入不朽。人的内心可以装下陆地和大海,也能装下无穷无尽的时空。你可以同时生活在今天和未来。
东方瀚海就是盘古、就是女娲,就是黄帝轩辕氏,大禹夏后氏,就是海山将军和海石将军,就是他自己,东方瀚海就是民族的不死之魂的无数化身中的一个。
我现在就是东方瀚海。我就是他。
9009艇水面航行两天后,转入水下航行。
进入郑和海域巡逻,必须通过我们这个依然分裂的民族的另一部分用严密军事手段控制的T水道,虽然它也是一条祖先开拓的、属于所有中国人的水道。
威力强大的雷达、声纳和卫星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