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不说话,泪水再次在他眼窝里干涸下去,无神的目光直直地坚毅地望着前面。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仿佛完全沉进了自己的内心,这一刻她与整个外部世界无涉。
气氛有点尴尬。王所长和焦同交换了一下目光。
“先谈到这里吧。”他先站起来,对焦同说,现在他又觉得后者方才一古脑儿说出了一切有点鲁莽了,“咱们先回去,让白雪休息。”
“好吧。”焦同同意。
“白雪,你好好养病,”王所长如同一个慈父同爱女讲话那样弯下腰去,说,“要是我姐姐让你去上工,你甭去!我们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白雪一直望着前面的目光忽然转过来,从王所长转向焦同,并且完全睁大了,放出光芒。她的嘴唇有点哆嗦。
“焦叔叔,江……江白大哥为什么没来?我想见江白大哥!”
忽然那双眼睛又涌出了泪水。焦同的心软了。
“啊,他有事。现在江白当艇长了。……好吧,我回去告诉他,让他来看你!”
那双含泪的少女的眼睛里涌出了感激的光。
“谢谢焦叔叔。”
“不谢。下次见到你时,希望你能好起来!”焦同用鼓励的声调说。
“再见,焦叔叔,王叔叔,我去送你们。”
她要下床,被王所长拦住了。
“算了,你躺着。再见。”
“再见。”白雪说。
两个人下了楼,在那条长长的旧街上走了很久,才开口说起话来。
“你还是对的,”王所长沉思地说,“总得让她知道一切,哭是不可避免的。” “谢谢你老王。”焦同感动地说,“我还得请你和王大姐,就是白雪的老板,继续替我们照看好她,不要让她离开。明天或后天我还会来的,实在不行,就让她住到部队医院去。”
“这不用嘱咐。”陆军军官出身的派出所所长说。
他们在岔路口分手。一点新的沉重在焦同心底出现了:以为东方瀚海恢复了名誉,他的女儿就能回到父亲身边来,他原来的想法还是过于天真了。十九年的分离、怨恨、内心创伤,十九年形成的心理定势,改变起来是极不容易的。会不会出现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情况:即使为东方瀚海恢复了名誉,东方白雪仍然不愿意同自己的父亲和解?
这样的猜测有什么道理?东方白雪这样做有什么道理呢?
但是无论如何,这种可能却是存在的。他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可是它极有可能发生。
这最后一个意念,让那种由东方瀚海即将恢复名誉而荡漾在他心头的欢乐,突然低落了下去。
然后想到了江白。东方白雪在想念江白。他应当动员江白去看她,说不定自己做不到的事江白就能做到。
但是,她那样惊奇于江白没有跟自己一起去看她,就没有别的含意吗?她的目光里有点明亮的东西,所有经历过恋爱的人都懂得它可能含蕴的情感和思想。真正的问题在江白那边,发生过以前的一切后,江白还愿意继续单独与她交往吗?
8
焦同和王所长走后,那个女孩子又默默地哭泣了很久,真正的悲伤至此才汹涌而来……
德彪西的《月光》一直在她的耳边和心头轻柔地回荡。这是一支令平静的人感伤的曲子,也是一支令感伤的人平静的曲子。
后来内心就变得单纯了。汹涌的波涛一般的痛苦低落下去了。湿润的眼睛干涸了。她抬起头来,目光投向窗外。
又望见了南方湛蓝的晴空。
是多年来一直阴郁的心底的天空终于透明起来。焦同和王所长都不知道,甚至她自己也不明白,以前她是那样怨恨和鄙视自己的父亲,那个名叫东方瀚海的潜艇艇长,可是一当焦同说出他竟是一位为海军立了大功的英雄,她对别人过去蒙加在他身上的那些耻辱的描述就不再相信了。事实上她从谈话的一开始就轻而易举地相信了焦同的话:她的父亲不是一个身败名裂的人,一个死后仍然蒙受了恶名的人,过去那个倒霉的、令她引以为耻的人不是她的父亲,她的父亲是一个潜艇英雄,一个人人敬仰的人。
以前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改变对那个父亲的看法,不会消除对他的仇恨和鄙视,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现在不一样了,极短的时间里,她内心里对他的感觉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为什么会这样,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讶。
可是她愿意这样。
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她的知识和智力发育都还不能使她明白,她的心里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之所以会如此快乐地(在她以及与她同龄的女孩子们,哭泣有时表达的也是快乐)地接受她有一个英雄父亲的说法,恰恰是因为她多年来一直渴望自己拥有一个新的父亲,而不是过去那个给过她无限屈辱和怨恨的父亲。
但即使她还当焦同讲出那一切的时候就接受了这样一个英雄的父亲,她在思想和情感上与他也没有能够真正和解。
在她心中积郁的对他的长期的怨恨中,有一个理由是别人难以猜度的,那就是他对她和母亲的不负责任。年复一年,她一直觉得母亲的死是那个名叫东方瀚海、死后依然含垢忍辱的潜艇艇长的过错。他在一次给自己带来死亡和羞辱的航行中,本可以不去探测一条什么水道,可他还是自做主张地去了,这时他肯定没有想到她的妈妈和将要出世的她。他一点儿也不关心她们母女的安危和她们以后的生活。她不能不这样想:如果他不去探测那条水道,平安地航海归来,她的母亲就不会在生下她后死去,她自己也就不会成为一个孤儿。多年以来,她总觉得母亲是受不到照顾死的,是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死讯死的!母亲死时一定不能原谅父亲,母亲一定认为东方瀚海是一个狠心的男人,他的那次愚蠢的出航不但让自己丢了性命,还毁了自己的家,要了母亲的命!母亲一定死不瞑目!即使今天,与一个新的被认为是潜艇英雄的父亲和解,在她也是对痛苦而死的母亲的背叛。不,那是不可能的!
他如果真是一名潜艇英雄,就去做的英雄好了!可是对于母亲和我,他仍然是一个罪人!
于是后来的那一瞬间,焦同和王所长在她脸上就看到了一种拒绝相信、拒绝和解的坚毅神情。
对于母亲,她其实知道得并不多。仅有的了解是后来养父断断续续告诉她的那一点点。养父也是在她不断追逼下才告诉她那一点点的。从此她知道了母亲的容貌是多么美丽,母亲还热爱音乐,于是她也开始喜爱音乐!同样还是在她的追逼下,某一年的清明节养父带她去了Y城潜艇基地后面的一座荒山坡,看了看埋葬母亲骨灰的坟。那是一座小小的、完全被野草覆盖的坟,一座从存在起就没有人再来过的不起眼的小土包。那天她哭倒在这座小小土包前面,也就此下定决心:为了母亲,一辈子恨东方瀚海,也恨海军;有一天她一定要从这座城市、从海军军营出走,再也不回来!
一年前她读到了高中毕业。原本想考上一所外地的地方大学,可是她落榜了,养父却已为她做好了安排:去上海军的大学,毕业后还要当海军!啊,不!她就此出走。
离家后她到过北京和上海。但是不行,她不适应那里的生活。因为在那里看不到海。
正当她在上海的火车站为去哪里徘徊不定时,一位也要到L城打工的脸上有雀斑的女孩子与她坐到了一处。她们很快就熟了,后者向她介绍了L城的湾尾街,介绍了湾尾街的海风酒家,以及自己牺牲的父亲的一位老战友转业在湾尾街上做派出所长,是他写信叫她去这家他姐姐开的酒店打工的。
白雪就在这一刻下定决心,跟雀斑女孩子一起去L城。她学过中国地理,知道那是一座海滨名城。她可以在那里看到海!
她到了L城,并且给自己取了卡门这个名字。就她对于这个名字的有限的理解,她希望自己能像卡门那样无所畏惧的爱和恨,也像卡门那样热爱和追求自由的生活。她给自己的生活定下了目标,打工,赚钱,然后用自己的钱自费读大学。要自己开拓自己的生活,永远与海军无涉!
但她还是没有完全能够离开海军。她在湾尾街上遇到了那么多好人和坏人,最后又遇上了江白。
啊,江白,江白大哥……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当一对海军军官来到海风酒家并差一点跟胖三一伙流氓打起架来,她就有点喜欢他了。后来,由于派出所的王叔叔外出学习,她意识到自己每日站在湾尾街头的危险,就在江白第二次出现时,为他留了座位,并要为他付账。
最初仅仅是要利用这个傻子,利用他保护自己。后来,却不能不明白自己确实有点喜欢他。更重要的是:他竟那样喜欢她。
他的心里对她充满的是爱情。
她警觉了,她不能去爱他,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嫁给一个海军军官。用他一个月就算了,只要王叔叔回到湾尾街上,她就结束这次冒险。可还是发生了那件事:江白为她跟胖三大打出手。
他负了伤。她想去看他,被阻止。她后来得到的消息是:他将要受到严厉的处分。
她的心疼起来。不,她仍然不会爱他。她只是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内疚。她骗了他,利用了别人并且严重地伤害了对方……
她不可能再忘记江白了。她自己无法走进军营,也羞于走进军营。这时才明白她并不像卡门那么勇敢。但是王叔叔告诉她:江白并没有因为她受到处分。江白还是过去那个江白。
她不再担心,却一天比一天盼望他能够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她仍然不会爱上他,但她渴望见到他,渴望与他在一起,听他说话,看他微笑。
可他再没有出现……
她开始想念他。这种想念渐渐变得十分痛苦了。她并不承认自己因想念一个并不爱的人而憔悴,然而她毕竟在憔悴。
后来就是这一场感冒。
……
白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