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着打探关系了——对他们来说,孩子到煤矿那仅仅是去转一圈而已。
孙少平就是和这样一群人一同从黄原起身的。
这是九月里的一个早晨,天气已经有了一丝凉意。在黄原城还没有睡醒之前,东关这个
旅社的院子里就一片熙熙攘攘了。两辆大卡车已经发动起来,这些即将远行的青年,纷纷和
前来送行的家人告别,然后兴奋地爬上了前面的空车。另外一辆卡车装载着这些人的被褥箱
子,垒得象小山一般高。
没有人给少平送行。哥哥把妹妹送到这里后,已经返回了双水村。晓霞和兰香、金秀,
都先后走了省城,去投奔新的生活。本来朋友金波说好送他,但昨天单位让他去包头出公差
——他刚正式上车,不敢耽误工作。
这没有什么。对于一个已经闯荡过世界的人来说,他并不因此而感到孤单和难受。不,
他不是刚离巢的小鸟作第一次飞翔;他已经在风雨中有过艰难的行程。此刻,他的确没有因
为无人送行而怅然若失,内心反而弥散着欢欣而温馨的情绪。是的,无论前面等待他的是什
么,他总归又踏上了人生新的历程。
他也没什么行李。原来的旧被褥在他一时兴奋中,索性慷慨地送给了可怜的揽工伙伴
“萝卜花”。晓霞送他的那床新被褥,他也给了上大学的妹妹,而只留下一条床单以作青春
的纪念。就连揽工时买的那只大提包,他也让哥哥带回家里了。
现在,他仍然提着初走黄原时从老家带出来的那只破提包。这提包比原来更加破烂了,
断系带上挽结着几颗疙瘩,提包上面的几块补钉还是阳沟曹书记的老婆(险些成为他的丈母
娘)给他缝缀的。
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只烂黄提包里装着——几件旧衣服,几双破鞋烂袜。当然,晓霞送
他的床单也在其中,叠得整整齐齐,用塑料纸裹着;这显然已经不是用品,而是一件纪念
品。
他就提着这破包,激动而悄无声息地从喧哗的人堆里爬上了卡车。
汽车在一片话别声中开出了东关旅社。
当汽车穿城而过的时候,夜色还没有褪尽。黄原街上一片寂静,只有几个慢跑的老人沿
着人行道踽踽而行,连他们的咳嗽声听起来都是响亮的。小南河对面,九级古塔的雄姿在朦
胧中影影绰绰;地平线那边,已有白光微微泛起。
少平两只手扒着车帮,环视着这个亲切的城市,眼里再一次含满了泪水。别了,黄原!
我将永远记着这里的一切;你留在我心间的无论是忧伤还是欢乐,现在或将来对我来说都是
甜密;为此,我要永远地怀恋你,感谢你……南行的汽车在黄土高原蜿蜒的山路上爬梁跨
沟,然后顺着涓涓的溪流,沿着滔滔的大河,经过一整天的颠簸,突然降落似地跃下了高原
之脊。绿色越来越深……暮黑时分,汽车终于进入了想往已久的铜城市区。
展现在这些人面前的是一片灿烂的灯火和大城市那种特有的喧嚣。被一整天颠簸弄得东
倒西歪躺卧在车箱中的青年,都纷纷站立起来,眼睛里放射着惊喜的光芒,欢呼他们壮丽的
生活目的地。
但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他们真正落脚的地方不是在这里。
当汽车在火车站广场停下后,许多人立刻收拾起车箱里的东西。但招工的人从驾驶楼里
跳出来,对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喊叫说:“下车撒泡尿,马上就开车!”
那么,他们要去的地方难道不是这里?
不是,大牙湾煤矿在东面的山沟里,离铜城还有四十华里的路程。
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听说还要坐车走,高涨的情绪便跌落了一些。本来,在他们的想象
中,他们要去的正是这样的一个灯火辉煌的地方。
铜城气势非凡的夜景只给他们留下一闪而过的印象。汽车很快拐进了东面一条幽黑深邃
的山沟里。他们甚至连梦寐以求的火车都没来得及看见,只听见它的一声惊人的长嚎和车轮
在铁轨上铿锵的撞击声,接着就被拉进了这条与他们家乡别无二致的土山沟……一种不安和
惊恐的情绪一霎时使这个刚才还欢呼雀跃的车箱,陷入了一片深寂。黑暗中,前面坐着的人
堆中传来几声唏嘘叹息。
当又一片灯火出现的时候,这些人再一次从车箱里站起来,这片灯火看起来也很壮观。
于是大家的情绪又不由地热烈起来。
这的确是一个煤矿——但还不是大牙湾!
汽车再一次驶入黑暗中。
人们的情绪再一次跌落下来。
接着,汽车又穿过两个矿区,在夜间十点钟左右才驶进大牙湾煤矿。
从灯火的规模看,大牙湾显然也是个大地方。
车箱里顿时活跃起来。黑暗中有人用很有派势的口气说:“哼!看我们是些什么人!他
们敢把我们塞在一个不象样的地方!”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地方的子弟,脑子里只保留着自
己父辈在乡县的权威印象,似乎那权威一直延伸到这里甚至更遥远的地方。
汽车拉着黄土高原这些自命不凡的子弟,在矿部前的一个小土坪上停下来。他们不知
道,这就是大牙湾的“天安门广场”。旁边矿部三层楼的楼壁上,挂着一条欢迎新工人到矿
的红布标语。同时,高音喇叭里一位女播音员用河南腔的普通话反复播送一篇欢迎词。
辉煌的灯火加上热烈的气氛,显出一个迷人的世界。人们的血液沸腾起来了。原来一直
听说煤矿如何艰苦,看来并不象传说中的那么差劲!瞧,这不象来到繁华的城市了吗?好地
方哪!
可是,当招工的人把他们领到住宿的地方时,他们热烘烘的头脑才冷了下来。他们寒心
地看见,几孔砖砌的破旧的大窑洞,里面一无所有。地上铺着常年积下的尘土;墙壁被烟熏
成了黑色,上面还糊着鼻涕之类不堪入目的脏物。这就是他们住宿的地方?
煤矿生活的严峻性初次展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在他们还来不及叹息的时候,矿上的劳资调配员便象严厉的军事教官一般,吼叫着让他
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背床板,扛凳子。是的,既然到了煤矿,就别打算让人伺候,一切要自
己动手。背床板扛凳子算个屁!更严厉的生活还在后边哩!
一孔窑洞住十个人。大家刚支好床板,劳资调配员便喊叫去吃饭。
他们默默无语地相跟成一串来到食堂。一人发一只大老碗。一碗烩菜,三个馒头。
“有没有汤?”有人问。
劳资调配员嘴一撇,算是回答:得了吧,到这里还讲究什么汤汤水水!
吃完饭以后,这些情绪复杂的人重新返回宿舍,开始铺床,支架箱子。
现在,气氛有所缓和。大家一边拉话,一边争着抢占较好的床位;整理安放各自的东
西。不管条件怎样,总算有了工作嘛!
现在,这些县领导的子弟们纷纷把包裹铺盖的彩色塑料布打开。每人一大包,被褥都在
两套以上。整洁簇新的被褥一铺好后,这孔黑糊糊的大窑洞五颜六色,倒有点满室生辉的样
子。众人的情绪又随之高涨起来。他们分别打开自己的皮箱或包铜角的大木箱,一次次夸耀
似地把里面的东西取出又放回……
只有孙少平一个人沉默不语。他把自己唯一的家当——那只破提包放在屋后墙角那张没
人住的光床板上。直至现在,这伙人谁也没有理睬他。是的,他太寒酸了,一身旧衣服,一
只破提包,竟连一床起码的铺盖也没有。在众人鄙视的目光里甚至含着不解的疑问:你这副
样子,是凭什么被招工的?
到现在,少平也有点后悔起来:他不该把那床破被褥送了别人。他当时只想,既有了工
作,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没想到他当下就陷入了困境。是呀,天气渐渐冷了,没铺盖怎么行
呢?更主要的是,他现在和这样一群人住在一起!如果在黄原揽工,这也倒没什么;大家一
样牺惶,他决不会遭受同伙们的讥笑。
眼下他只能如此了——他身上只剩下了几块钱。他想,好在有一身绒衣,光床板上和衣
凑合一个来月还是可以的。一月下来,只要发了工资,他第一件事就是闹腾一床铺盖。
现在,同屋的其他人有的在洗脸刷牙,洗漱完毕的已经坐在床边削苹果吃;或者互相递
让带嘴纸烟和冒着泡沫的啤酒瓶子。
少平在自己的床边上木然坐了片刻,便走出了这间闹哄哄的住所,一个人来到外边。
他立在院子残破的砖墙边,点燃了一支廉价的“飞鹤”牌纸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此
刻已经接近午夜,整个矿区仍然没有安静下来。密集而璀璨的灯火撒满了这个山湾,从沟底
一直漫上山顶。各种陌生而杂乱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沟对面,是一列列黝黑而模糊的山
的剪影。
不知为什么,一种特别愉快的情绪油然漫上了他的心头。他想,眼下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呢?不久前,你还是一个流浪汉,象无根的蓬丛在人间漂泊。现在,你已经有了职业,有了
住处,有了床板……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列宁说。嘿嘿,一切都会有的……他立在院
子砖墙边,自己给自己打了一会气,然后便转身回了宿舍。
现在,所有的人都蒙头大睡了。
少平脱下自己的胶鞋,枕着那个破黄提包,在光床板上躺了下来。
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实。各种声响纷拢着他。尤其是深夜里火车汽笛的鸣叫,使他感到
新奇而激动。此刻,他想起故乡村庄,碧水涟涟的东拉河,悠悠飘浮的白云。庙坪那里枣林
兴许已经半红,山上的糜谷也应该泛起了黄色,在秋风中飘溢出新鲜的香气。还有万有大叔
门前的老槐树,又不知新添了几只喜鹊窝……接着,他的思绪又淌回了黄原:古塔山,东关
大桥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