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手一摸,她就哇哇的叫。女孩子尚小,也就十来岁,正是耍娇的年龄,生来怕痛,自是轻手轻脚,先摸准筋,照准用劲一掐,再轻轻揉揉。孩子痛哭不已,她妈一旁心疼的说,儿哇忍着点,长痛不如短痛,叫我尽管掐。依颈,肩,腋,背……掐完。女孩子哭过之后,我叫她扭动一下脖子,她依旧怕痛,我说你大胆试试,她稍微扭动一下,我问她痛不痛?她破涕为笑说好一点。我也有信心了,叫她们隔天再来,我到乡下找点草药,给她拿回去煮鸡蛋吃,兴许有希望治好。做娘的很感激,就差没叫那女孩子下跪。当面夸我人好,心肠好,数述小木匠千不该万不该;偷偷告诉我,我们吵架的事传到新来木器厂书记耳朵里,找他谈话:就凭你那熊样,这样漂亮能干的媳妇哪里找?什么相好的,她谈恋爱是她的权利,又没嫁给你哪犯法?订了娃娃亲又怎么样,那是封建,没铲除掉算你幸运。孩子不像你?有什么证据,就凭那张脸长的不像?糊涂!不像你像他娘,外甥像舅,像舅老爷,哪条法律说不行?有个好端端的儿子不要,你送给我,正好我女儿没有个弟弟……什么?不是你生的,你先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再打结婚证,连公社书记都晓得,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敢抵赖?念你年轻不懂事,工作也算积极,也不处分你;但这笔账可要给你记上,要是再胡闹,组织上出面,依据婚姻法保护妇女儿童权利,判你们离婚。他吓得赶紧低头认错,保证不再胡闹,好好过日子。
头上总算有青天。
她几乎天天晚上看完电视剧就来缠我。碰上这么个更年期的三八婆,必须依从她,否则她真的会发疯。她精力过剩,而我是日渐力竭气衰,自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实难教她称意。叶老师自此不再到我家,一肚子怨气找不到发泄对象,我就成了她的出气筒。仲华再不来管我们这些破事,他要给研究生上课,又分管系里一些日常事务,也够他忙的。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不是青天大老爷,即便请他来也只是尽其所能撮合撮合,哪能弥合已经撕裂了的感情裂缝?倒是严书记专门到家来,他是我尊敬的老书记,共事多年,推心置腹跟我谈心,我一再申明跟叶老师的清白,完全是捕风捉影,发誓说就是离婚也决不会找叶老师,他这才点头放心。大内他是鞭长莫及,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惟希望我处理好家务事,女同志嘛,尤其是更年期,多迁就一点,闹大了影响不好。
叶老师开课,减轻了我的负担。原来一三五都要上二节课,现在只上星期三上午二节。课后系主任又找我征询意见,叫我准备给研究生班上专业课,理论物理这门课全交给叶老师。原来不是这么讲的,我记得很清楚,十分明确,开学后我要随某副部长出国考察,话改了,是何缘故?
关在房子里烦闷不乐,不觉中午已过,我又拐到那个小馆子,向那个不起眼角落走去,不料,她也在,正用餐。我急转身,背后一声轻唤。我已向严书记保证,尽量跟她少接触,尤其是单独二个人。碍于情面,只好过去落坐。本想说声对不起,她倒先开口:“我是老虎哇?又不吃人。”俏皮地冲我一笑。
我无话扯话说:“你不到食堂吃呀?”
“跟你一样,图个耳根清净,多长几斤肉呗!”
我懂她的意思。食堂里人多嘴杂,背后指指戮戮,不把你“杀”死也要教你掉几斤肉。我冲她说:“你也怕?”一个星期前她坐在这个位子上吹牛,觉得她很有胆识,如何也怕了?
“我怕什么?……无聊透顶!跟那些人计较,不值!”她鄙夷一噘嘴,“上我的课,吃我的饭,睡我的觉,六根清静。”一副乐哉悠哉之态。
“你喝不喝酒?”我要了二个小菜和二两二锅头摆上来了。明眼人一见,显然是自个儿喝的,有上回的教训,也不打算给她喝,问问不过是客套。
她摆摆头,又点点头,我不晓得该不该给她倒酒,她看出我的尴尬,爽朗的说:“我看你自个儿就是一杯苦酒,自个儿喝去吧!”起身走了。
二两二锅头下肚,教我百转迥肠……
'64年5月28日'
儿子过了周岁,他偷偷找瞎子算了个命,高高兴兴跑回来告诉我:算命的一掐八字就说我儿子好命,日柱临金神,五行具全,聪明好学有才,不富则贵,须防幼小多灾,不过一生有大小贵人相助,倒也无伤大碍,七岁进大运入火乡,读书步步高升,必成大器,二十七岁官运亨通……他像背书一样,说得唾沫横飞,都溅到我脸上了。文绉绉的话也大致能听懂。上次我说儿子将来要做大官,那是为堵他的口,一时情急顺口编的,哪晓得我儿子真有个富贵命。我最担心的是他从小少调失教,懵懵懂懂,会受人欺负,好在命有贵人。多谢菩萨保佑!
他还告诉我,新来木器厂的彭书记看到儿子,说长得好可爱,喜欢得要认做干儿子。我暗想,那么凑巧,刚算命说有贵人,莫非这个彭书记就是我儿子的大贵人?心里一阵高兴,对他说,要是那样,就请你厂的彭书记到家里来吃餐饭,谢谢人家,就不晓得肯不肯偿脸。
'64年7月26日'
前年的今日,我们相见河湾,许许多多挥之不去,教我心痛却又倍加思念。他说过,二年后一定回来接我。他毕业了,我真想他像戏文里唱的“金榜题名”时“衣锦还乡”。今天特意回娘家,买了些外婆爱吃的点心,借故去看望外婆。走在河堤上,一个人也没有,都双抢去了;在那钓鱼的地方,我脚难挨,几回头,泪如泉涌……我多么希望在二年后的今天再次见到他,不为别的,就是想把儿子交给他;也顺便亲口告诉他,我急急忙忙嫁人,完全是迫不得已,我要肚子里的儿子,也是为他着想。我打算好了,到时候直接告诉小木匠,儿子不是你的,反正也没上你杨家户口;不关别人的事,是我骗了你,要打要骂随你的便,横竖是离婚。他嘛,若是还有情,我就跟他走,要是嫌弃就回娘家,我不相信离了男人就活不了。
你哪看得到他人影子?真不晓得他读的是什么鬼书,连“衣锦还乡”都不懂,真是个糊涂虫,过年不晓得回家,连儿子也不晓得要,一心求他的事业前途。这也难怪,世道就是这样,“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教人爱党爱领袖,忘了爱家,一心扑在事业上,哪还记得受穷受苦的爹娘儿女?住惯了高楼大厦,哪愿在破瓦屋里栖身?要是有一天想回来,恐怕连路都不认得……
外婆好象也记得今天的日子,见我眼睛红红的,什么也没问,只说刚巧队里杀猪分肉,知道我跟她年青时一样喜欢吃米粉蒸肉,叫我自己动手炒米磨粉,他人没个影,我哪有心思磨,一圈一圈扭转,眼泪直淌……米粉肉分外的香,我哪里吃得下,外婆也为我叹息。我坦白地告诉外婆,早已臭名声在外,无非是礼义廉耻,伤风败俗,我顾不了许多,也不在乎名分,我只看重情分。想来俩人好一场,儿子总是他的,没经过他同意,跟娘嫁人姓杨,怕是伤了他的人格,我晓得他的自尊心强,不愿体谅我,也不愿见我;可兆军是他的亲儿子,无论如何也要交把给他。外婆宽慰我说不在急上,万事顺其自然,叫我耐心等姨婆来,细细说与她听,再交把给他不迟。
我懂得外婆的意思,更理解“顺其自然”的含义,怕只怕等不了……
'64年10月18日'
儿子的干爹好喜欢他,星期天或逢时过节都来看他,给他买糖果糕点;托厂里一位老师傅做了一杆“手枪”,国庆节那天带来,儿子最喜欢手枪,“叭叭”学“小兵张嘎”打日本鬼子,他干爹说长大了送他参军,准是个射击能手。
真叫我喜出望外,想不到彭书记就是彭老师,今年平反落实政策,安排到木器厂当书记。想来他所言极是,我确实跳进了火坑,当初没听他的劝告,见了面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他见我如此景况,十分为我痛惜。他说在洪铺只是听说,没想到还真是那么不幸,劝我到厂里做工,把孩子送到厂托儿所或交给外婆带。妇女要自立自强,首先要经济独立,整天关在家里靠丈夫养,不受欺也受气。我信了他的话,厂里安排做家属工,书记开的口,他也没法反对。
反对依然大有人在。上班不久就听有人在背后叽叽咕咕,指指点点,多是妇女,小心眼,难免的,我早就习惯了,哪在乎?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显得笨手笨脚,有人借故戏弄,嘲笑。我受不了,不想干,找书记,他开导我一番,又去训人家一顿。事与愿违,矛盾更大了,稍不对劲,哪怕我不小心碰倒一个凳子也数落几句,“没长眼睛哪”,“人家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上不顾下”,“小心人家汇报”,“他有儿子的干爹”,“怕是‘湿爹’吧”……指桑骂槐,染指到彭书记,气的我直想哭,几天不去上班。彭书记知道我受了委屈,亲自登门了解情况,我都不好意思讲。他晓得我有点文化,便安排我在车间打杂和考勤记工,不料,风言风语更厉害,“好大的后门呀,坐办公室当干部了”,“哪是后门大,怕是屁股大吧”,“人家的屁股美,你哪不喜欢”……夹杂些肉肉麻麻的话,比乡下妇女还不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都不愿写出来,怕弄脏了我的笔,玷污了我的本子。
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总觉得背后有几十双眼睛盯着,骂我是坏女人,勾男人魂的狐狸精,教我简直抬不起头,不晓得今后怎么过。
反右倾那年,我正上高二。
大跃进圆满实现1070吨钢,人民公社粮食丰收。全国人民欢庆之余,不知不觉,街上出现食品短缺,饮食店卖起据说是苏联老大哥支援的黑面包,很快机关干部、学生和城市居民开始定量供应,社会上种种不满情绪,在同学中悄悄流传。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