牒捅拔鄣牧榛辍
大女儿出世后接母亲来京,告诉我春桃死了,脑袋瞬时一炸,心头惊骇。春桃哇春桃,你怎么会死呢?人说世上好人不长寿,因为他为世上需要他的每一个人,心思用过了,精血耗尽了,唯独不顾惜自己。我的春桃怕也是这样,听说死得好惨,究竟是怎么死的?母亲说她也不清楚,或许是不愿讲,终究不敢细问。我仰面朝天,真想大声呼唤:春桃……!却连噙在眼里的泪都隐忍未流。
文革风暴一波接一波。揭发批判走资派种种罪行,绯闻往往比政治思想路线上的“罪行”还要令人愤恨、鄙夷和唾弃。派性斗争中文攻武卫,谁要是跟非婚姻女性哪怕是热恋中发生过性关系,即便没有把肚子搞大,大字报捅出去,那就成了一堆臭狗屎,比反革命还要坏,比走资派还要臭;算是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戴高帽子游街还其次,内查外调核实,你就是脱胎换骨,档案里白纸黑字记一笔,像魔鬼幽灵,到哪里都跟随你,悬在头顶上一把刀,只要顶头上司不高兴,手一松,一生都将完蛋。天大的恩下放“五七干校”,白天参加生产劳动,风里雨里,日晒雨淋,夜里大会小会,学政治,斗私批修,向党交心,自批自斗,互相揭发,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彻底改造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荡涤一切污泥浊水……在触及灵魂的年月里,坚决要把春桃忘掉,却总觉得她的阴魂驱之不散,随影同行,像悬浮在头顶上的一片乌云,我总走不出阴影,难得见一回艳阳天;于其说想把她忘却,不如说夹紧“狐狸尾巴”,整日提心吊胆,胆颤心惊,深怕被人揭穿,一闪念间,倒生一丝卑鄙的庆幸:她死了好,一了百了。
世人常叹红颜薄命,究其源盖出于男人。
是我造的孽啊!我算什么男人?欺骗,逃避,自私,不负责任,懦夫一个,害了春桃,弃了儿子;冠冕堂皇地站在讲台上,堂而皇之拿着教鞭,自身却是一堆不耻于人类的臭狗屎。教书育人,我哪有资格育人?据传,那位大四学长遣送回家,迫于生计,从临时工做起,挖土,挑煤,卸车,搬运,烧锅炉,刷油漆……与遣返右派、劳改释放犯、无业游民、无城市户口的黑人等等之类身份低贱者为伍,干的差不多都是累活脏活,辗转到市农垦办的机械建材加工厂画图设计,也不过是合同制临时工。心无歉疚,坦坦荡荡,虽身受生活煎熬,换得妻儿一家小日子过得坦然、安稳而甜蜜。改革开放伊始,学校平反,补发毕业证,工作转正当了副厂长。亲朋好友庆贺他时来运转,然则当官从政非他平生所愿,并不以为喜。春江水暖鸭先知。昔日位卑人贱者纷纷跳入汹涌而来的浪潮中试水,做起小买卖,有的很快成了万元户。久经历炼的他,知道自己最适合做什么,毅然甩掉铁饭碗,下海经商,从经营油漆、建筑器材到组织施工队,成了当地有名的包工头,资产几十万。有个老右原是省建筑设计院的,平反后分在市建筑公司,看准建筑行业有个大发展,也想一展抱负,邀集几个昔日要好的难兄难弟,撺掇他成立建筑公司,积累了一点资本,便利用老关系,挺进深圳打天下,七天一层楼,以速度、质量、信誉和设计新颖称雄,一时间叱咤整个特区,蜚声建筑业界。如今他集股投资房地产,以控股人当了企业老总,构筑起自己的产业根基,儿孙满堂,富甲一方,捐资赈灾,助学扶贫,在学校传为美谈。我堂堂正正毕业了又何如?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整天与泥巴打交道,跟学长做临时工差别几何?改革开放才真正教了几天书,所谓成就,不过是发表几篇论文,编著出版一本教科书,却谈不上辟径创新之作,聊以自慰的也就是参与一项国内重大工程的勘测、设计与论证。且不谈学长创造的产业和财富,过人胆识和家庭幸福更是用金钱买不到的人生之宝,又岂能与之同日而语?相形之下,我无以自容。我恨自己,唾骂自己是无耻小人。读完春桃日记,我愧疚,痛悔,丧失了鄂东人特有的骨气。我何以为人,竟厚颜无耻地活在人世。我应当重新学会做人!
我要赎罪!共产党员应该比沙俄贵族聂赫留朵夫公爵强!
首先我该向春桃谢罪!我必须去向春桃家人请罪!
春桃究竟是怎么死的?儿子兆军呢?那个彭书记是个真正的男人,他为什么不赴约?哪是春桃的最后一线希望啊!后来怎么样呢?那个彭兆钧同学跟彭书记……藏匿着我解不开的谜。
我有一肚子疑问,必须下乡去见三表兄。
告几天假。20多年来,我从未为个人私事请过假,院系领导很客气,了解我这个人,无重要事情是不会轻易告假的,欣然同意。又跟几位同事打好招呼。回家同大内讲,有个学术会议要参加,大概十来天,明天一早就走,票已定好了。她感到突然,我说是紧急会议,也是今天上班才决定的。她言之到后一定来个电话,我说那是自然,赶快敷衍。
车未到七港,望见洪铺我就下车,翻过大坝,踏上那条几乎踩平了的旧堤,不见湾湾河水和岸边杨柳,问一放牛老人,他瞧我肩背大包手拎行李箱,好一阵子开口问我找谁,我说找张世雄,他哦哦的觉醒一般,说:“你是他佬表吧?”我点头说是,他“啊呀”一声,挥挥手偏过头说:“不错,往前走就是。”我急匆匆直接到三哥家。20多年,房屋依旧,跟他一样上了年纪,分外苍老。村里头只见妇女和老人小孩,年青人都外出打工去了。他大儿子60年代末参军,据说在中央警卫师服役,我不晓得详细地址,无法找,也没心思去找,不久下放。见到他时已近中午,他刚放牛回来,坐在门口歇息,一脸诧异,沧桑如我已陌生了的土地,栓在屋山头那棵小桑树上的老黄牛,也不时地昂头朝我们望望。一个小孩子在他身边,说是小孙子,老二的,夫妻二个跟他们几个堂兄弟一伙都在东莞打工,连春节也难得回来一趟。老大当了村支部副书记,媳妇是接生员,日子好过。那小孙子见了陌生人直往他背后躲,拉他出来叫表爷爷,越拉他越往后缩。我带了些北京名产和糖果之类,取出来塞些糖果给他,其余大包小包都交给三哥手上,他客套的说,头回托兆钧带许多东西,这来了就来了,还许多礼。表嫂到菜园子摘菜去了,回来见到我,惊讶得直“呀呀呀,哪阵风把你吹来的”。我左右解释,参加工作没二年就开始文化大革命,臭老九一个,自身难保,经过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到改革开放奔“四化”,一介书生,穷得连想回家见父母都觉囊中羞涩,自愧无颜再见舅舅和姨母两大家人。又哪有脸见我的春桃呢?最后一句我张口没说出来,直让它咽进肚子里。
来了一屋子人看热闹,三哥分些糖果给小孩,大人们也叫他们尝尝北京的奶糖。都道我模样没大变,还是那精瘦的好看,后嫁过来的媳妇啧啧称是,有位穿着新潮的夸我说“年青时一定是个人见人爱的美男子”。不知什么时候那放牛的老人站在门口,插话茬儿说:“要是你听到洪书记表扬哪……怕是要抢新郎哟!”大家听了哈哈的笑不拢嘴,奶糖水流到嘴角。
我何德何能?不就是恁一点良心做了一点好事,二三十年了,农民们还记着,而我却早已把他们忘却……假如我家有土地和房产继承,坦率地讲,恐怕很难说会像聂赫留朵夫那样无偿分给农民耕种,一个有二十多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很可能不如一位沙俄专制时代觉醒了的贵族老爷。聂氏贵为公爵,他的人格魅力,他的金钱和权势,上可通天告御状,下能通达他需要的任何目的地,望其项背,我自愧差三个数量级。单就道德情操而言,我也远远不如,他敢于直面自己,毫不讳言当面告诉检察长他玩弄了卡秋莎,害了她,是“罪魁祸首”;舍弃公爵小姐的婚姻,几乎是低声下气地乞求一个苦役犯饶恕,要同她结婚,赎罪……而我呢,不也是想来请求饶恕和赎罪的吗?却连公开讲出来都没勇气开口。话说回来,人民哺育了我,按说我理应懂得感恩;以我对家乡人的深刻了解,他们情愿付出,不怕吃亏,用姨母当年教训世华兄的话说:吃亏是福!因为你有,人家才占你的便宜。他们不要人感恩,也不要人恩典,除非万不得已是不愿接受别人施舍的。以改革开放的新观念,我即使有产业也不会东施效颦。在我看来,聂氏式的施舍同杀富济贫式的土地改革,性质上都是恩赐。透过小岗农民冒着杀头危险私分人民公社土地这一层,我看到中国农民独立的人格尊严,对生活的追求和对土地的渴望,“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从父辈那里传下来,根深蒂固!——企盼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在土地上自由劳作、自由支配劳动成果的宽松的政策环境。然而眼前所见的是,农民特别是青年人,宁愿远走他乡去打工也不愿种田,用三哥的话说,改革之初,农民深切盼望分田到户,那是因为有了田地能吃饱肚子,能养育一家老小,现在是一家老小“养育”不起几亩田地,(每年要交税费每亩计二三百元,多的达四五百元)――农民不堪转嫁到土地上的财政重负,其中主要是乡村党政干部挥霍、浪费或蚕食公款所造成的集体经济亏损的大窟笼。我接受的是公有制理论思想教育,骨子里始终对土地私有产权情有独钟,对人民公社种种弊端一直耿怀于心,尤其痛恨那些像旧社会的土霸王、地头蛇一样的干部;虽然摘了“人民公社”的牌子,但农村中的一些乡村干部依旧继承“人民公社”的衣缽,照样借搞“集体经济”吃“集体经济”,照样横行乡里,乱收税费,无偿剥夺农民。或许这就是我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内在根源。历次运动教训,梁漱溟为农民直谏招罪,彭德怀为农民请命遭诛,教我胆寒;文革中“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