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那里打开一道缝隙,这个罩子就可以打开了。
这时候,大地回春,四野已经一派新绿。地里都播上了青稞、小麦和豌豆。黑土地潮湿松软,等待着翠绿的新苗破土而出。太阳一出来,把土地照得暖烘烘的,黑土地醉人的略带甘甜的气味混合着水汽升腾起来。男人们还在为遥远的万岁宫砍伐树木。漂亮的白桦木一棵棵被放倒,每棵都只取最笔直漂亮的一段。男人们把这些木头抬到公路边,等待汽车进山,把他们砍下的木头拉到比他们所有人去过的地方还要遥远的大山的外边。
他们已经差不多砍去整整一面山坡的树木了,但汽车还不断开来,他们已经不去想象那万岁宫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宫殿了。有机村以来,所有砍去的树木都赶不上为那个万岁宫所砍去的树木。开初,索波那样的跟时代合拍的人总是充满深情去想象。但树越砍越多,他们也就失去想象的能力了。
格拉设计了很久他重新在机村的白昼现身的时机,最后,决定是在有汽车来装载木头的时候。机村人看到汽车已经不再惊喜不已了。但汽车每次来,村里的人还是会聚集起来。不是想看汽车,而是不看汽车又有什么好看呢。
这天,他看到两辆卡车顺着公路开来了。男人们把木头一段段抬上车,他就从山林里出来了。他装作顺便路过的样子,等待机村的人们发现他。第一次,从高高的路基上跳下来,吹着口哨从人群边上走过。但人们没有发出惊呼。不是没有人看见他,但人家只是抬了抬眼睛,又一脸漠然地把目光转到别处去了。格拉就木然地站在那里。他看见了一张又一张熟悉的脸,但那些人都没有看见他。他们就是把目光转到他身上时,也像是他并不存在一样,目光轻易就穿过他,落到他身后的草丛或石头上了。
格拉走开了,回到林中,又从林中出来,他
要重新走上一遍,让机村的乡亲重新发现他。
格拉觉得前一次不被人发现,是因为他突然从林中出来的缘故。所以,这次他准备走得更远一些。于是,他就从村子的井泉那边过来。这样,他就要在空荡荡的毫无遮拦的大路上行走很长一段时间,这样,人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发现他了。而且,这条大路还会与通往磨坊的路交汇一次,说不定,不等那些人发现,他就迎面和从磨坊来,或者往磨坊去的人撞上了。
果然,当他从那丛老柏树笼罩着的井泉边出来时,就看见一个人从磨坊那边的路上过来了。
而且,他直觉到这个人就是恩波。他不但记不起来刚才还在装车的地方看见恩波,反而觉得好长一段时间来,他老在这条路上遇到这个家伙。他觉得在好多年里,他一直在这条路上遇到这个家伙。那什事情过后好几年,格拉长大了,当恩波低着头迎面走来,直到两人相会时,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他一眼时,格拉已不再害怕,也不再莫名愧疚了。这不,在起伏不定的从磨坊到机村的路上,一个人远远地迎面走来,先是一顶戴着毡帽的头从坡下冒出来,载沉载浮,然后是高耸的肩膀,之后,整个魁梧的身躯像魔鬼从地下升起,并迎面压迫过来。
开初,格拉总是感到害怕,总是感到莫名愧疚的。但现在不了。他抬起脸来,虽然心里仍然有些发虚,但眼里喷吐出仇恨的火苗,逼得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仇恨的神色被犹疑所取代,然后,眼睛就和脑袋一起低垂下去了。
这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总是在这条路相逢,每一次都有这样一番无声的交锋。最初,少年格拉是战战兢兢的失败者。如今情形有些逆转,是有些未老先衰的恩波,认命一般垂下脑袋避开少年人锐利的眼光。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少年的死。这个少年小格拉四岁。这个少年是恩波的儿子。恩波儿子九岁时,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给鞭炮炸伤了。因为伤口感染,过完年不久就死去了。
九岁的少年被一枚鞭炮炸伤,是一件寻常事情,当时一帮兴奋的孩子一轰而散,留下那个受伤的瘦弱苍白的少年在小广场中央哭泣,这哭泣与其说是因为疼痛还不如说是受到了惊吓。这个少年是容易受到惊吓的,他的绰号就是兔子嘛。兔子哭着回家去了。这件事情本该这样就过去了。但从汉历新年,到藏历新年,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布条一天天变脏,人也一天天萎顿下去。村西头的柳林抽芽的时候,他虚弱地对奶奶说:“我要死了。”
果然,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兔子死前,村子里就起了一种隐约的传说,炸伤兔子的鞭炮是从格拉手中扔出去的。传说就是这样,虽然隐约,却风一样无孔不入。格拉想,他们错了,我没有鞭炮,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给我抢来鞭炮。他隔着树篱问兔子的奶奶:“你相信是我扔的鞭炮吗?”
老奶奶抬起昏浊的眼睛,“你是和他一样可怜的孩子,不是你。”
但当他第一次看见兔子的父亲,看见他眼里喷吐的怒火,就几乎相信是自己夺去了兔子的生命。声音细小的兔子,身体瘦弱的兔子。总是静静地跟着奶奶坐在阳光底下的兔子终于死去了,在火葬地那里化成了一股青烟随风飘散,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村中的广场上了。那个下午,天空中柳絮飘荡,格拉背着一小袋面粉从磨坊回家,在路上碰见了兔子的父亲恩波。格拉像被一粒火炭烫着了一样,跳到路边。垂手像等待命运之神一样,等待着那个认为他杀死了他的儿子的男人走到面前,等待从未出现过的恶运降临在头上。
格拉屏住了呼吸,绝望而平静地等待着。他凝神静听着嚓嚓的脚步声逼近了,他甚至听到了野兽一样呼哧呼哧的粗重的喘息声。但那个人却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然后,脚步声又响起来,却越响越远了。格拉有一种恍若梦境的感觉,在这梦中一样恍惚的情景中,格拉睁开了双眼,环顾四周,从三个方向过来的路都空空荡荡。不远处的树丛中,有布谷鸟在悠长地叫唤。格拉晃了晃头,那情形真是一个梦境啊。他是有点害怕,但所以避而不见,是因为听从了额席江奶奶坐化前的交代。奶奶说,等恩波和勒尔金初有了新的孩子,他们心里的猜忌与仇恨就消失了。
格拉端着肩,又晃了晃脑袋,就把那个梦魇般的情形甩出去了。
他一身轻松地顺着空荡荡的大路向前走去。很快地,他看见了装满了木头的卡车车厢上站着的人。大路一直往前,前方的卡车和人群就从他的视线里升起来。很快,他就走进了人群。但还是没有人看见他。但他把一切都看见了。他看见,勒尔金初用一条漂亮的兜布背着新出生的女儿,那个女儿眉眼间一点也看不出与兔子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他说:“嘿,你真漂亮!”
孩子受到惊吓,哭了。
恩波听见哭声,过来哄他的孩子。格拉对恩波做了一个差不多算是谄媚的笑脸,但他好像没有看到一般。格拉又变了一张委屈的脸,他还是视若无睹。格拉有些担心了。走到卡车那里,看到桦木都整整齐齐地装好了。他摸摸那些新鲜的木头茬口,能感到木头的气味,但摸不到木头的质感。他有些害怕了。难道自己是一个鬼魂吗?好像为了印证这一切,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拎着一筒红色油漆走过来,直接就穿过了他的身体。每一个圆圆的木头茬口,正好让他画上一朵鲜红的葵花。那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先画上一朵空心的葵花,再在花的中央,画上一颗鲜红的心。他一口气画出了好几十朵相同模样的花,然后放下笔,拍拍手说:“好了,这下,这些木头真正是献给万岁宫的木头了。”
格拉突然明白过来,那天,他已经跟着奶奶一道走了。
明白了这一点,他就感到,魂魄开始消散了。他勉力再次走到恩波面前,其间,脸上做出不同的表情,但恩波没有看见。勒尔金初也没有看见。只有他们新生的女儿好像看见了,对格拉露出了一个含义并不明确的笑靥。他想,奶奶说得对,他们已经把仇恨忘记了。
格拉还想看看母亲桑丹,但他只往前走了两步,就觉得脚步飘起来,然后,有清脆的鸟鸣随清风飘过来,他所有意识都消散了。
托尔斯泰围巾
池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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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天亦老,这话说得是真狠,每次默默读过,心口必定一阵堵,眼睛缓缓扫过天空大地古今人寰,人却只会久久无言;原来一句话,几个字,也是一种大世面。
少年时候,心与日光,都有翅膀,且直通通地长在外面,看不见自己居住地,一心一意要出门,远方是理想,外面才有风雨和知识,出门才叫见世面。想我十七岁出门,那派干脆利落,那副冷面无情,头不回,心思也不回,一点牵连,半点离情,都是没有的。从此出门,千里万里地远走,一次又一次。只是在远走的过程中,许多疑惑,也就渐渐丛生。释迦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这句话,是要人悟的。多年之后,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城市的雨,是最狠的,那是1995年夏天的雨,狠得你终生难忘。想我少年狷傲,野心勃勃,要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奔跑’了万千里,蓦然觉出,自己还是走在自己的小路上,绊倒自己的,都是自己的无知。不过,若与这无知有了一次邂逅,人也就会平添一次无言之省:原来语和言、文和字,与真实的风雨雪霜相比,风雨雪霜更是一种大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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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我居住在汉口,一个叫做花桥苑的生活小区。那生活小区只有四栋公寓楼,楼高八层,中间围成一块广场。在广场上游弋的,主要是带孙子的老人、学龄前小孩子,胖丫和狗。上班的人们,经过广场,大多都是匆匆忙忙的,间或扯扯衣角,正正领带,也有人忽然发现皮鞋沾了灰,便提起脚,往另一只裤腿上蹭蹭——灰尘还是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