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抽了好几年了,他是许昌人啊。许昌人抽烟就理直气壮似的。
油菜花的香气浓得她昏昏沉沉。那香气渐渐变得有些荤腥了。
她看他脱下军装,露出白衬衫。衬衫下的红色背心透了出来。背心上印着他的号,还有两个大窟窿。他正着走走,退着走走,那么结实成熟,却又那么单纯。她去看过他训练,看过三次。此刻看着油菜花上的他,她顿悟到他的单纯是怎么回事。他是个走火人魔做一桩事的人,幸运就幸运在,他做这桩事极是材料。他只想把它做好,时时都为做好它活着;他投中一个理想的球,就成了一瞬间的活神仙。为能做一瞬的活神仙,他毫不在乎世上发生什么。
刘越的单纯,在于他神仙一样不省人事,神仙一样与世无争。她和他坐在电影院里,看他啃着面包喝着汽水,被电影上的一句话逗得哈哈大笑,眼睛汪起泪水。她害怕和他分开的时刻到来。这一天,十八岁的小穗子对自己有了重大发现:她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那是个可怕的发现,她可以一边失恋,一边蠢蠢欲动地就准备新的恋爱。新的恋爱不开始,失恋就永远不结束。
她坐在电影院里,脑子在开小差,突然手被抓住了。刘越的手又大又厚,鲁头鲁脑,抓住她,傻傻地僵着,不知下一步往哪儿走。她想他的手真是只套不住的狼狗,说扑就扑过来,笨抽而生猛。
出电影院太阳落丁,他的手还拉着她的手。她看看这两只手,一只深色一只浅色,小声提醒他:“哎,哎……”
他说:“解放军叔叔阿姨也可以拉拉手。”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说:“这不是我干的,是它干的,我怎么会随便拉女孩子的手?要犯错误的,它不怕犯错误。”
我们都不知道篮球中锋刘越到礼堂来足为了看看小穗子。礼堂外面是球场,球队在那儿训练。他总是跑进来,找个好位子,一般在第五排或第六排。他坐下来,点一根香烟,就开始看我们排练。男兵们都仰慕他的球技,很快和他互递烟糖,还大声叫他“大表弟”。
我们记得那段时间小穗子跳舞成了舞痴了。排练时,很多人都使七分劲,她使十二分劲,动作稳、准、狠,表情有点夸张。尤其那个单腿旋转,她没事总要转它一阵,灰色的舞鞋上补丁摞补丁,从三年前的审判会开始,她一副要把舞台跳穿的样子。她不知我们在背后叫她什么。我们叫她小妖怪。在我们冷眼中,她长高了,长出了成熟的曲线。她从编墙报发展到编歌词。
我们中的谁仍是会和她作作对,把那些歌词和她曾经的情书掺和起来,用色迷迷的腔调去唱,她有时装着没听见,有时会陪我们笑,笑得特干,但比完全孤立要好些。
军纪已不再像几年前那样严明,士兵们开始把裤腿改窄,裙子改短。含蓄的碎花衬衫出现了。小穗子仍是士兵的白衬衣或黄衬衣,以宽宽的帆布武装带束在宽大的军裤里。她就这样一个形象,让一批批新兵交头接耳。
新兵们马上从老兵那儿知道,叫萧穗子的老兵不是真朴素,她三年前犯的错误比谁都花哨。
这就到了球星刘越常来看我们排练的那个暮春。刘越讨我们喜欢,也因为一身孩子气。男兵们有时看不下去他的单纯,用些猥亵的双关语和他对话,他一概不懂。我们中的谁说,让小妖怪教教他,不然他白活二十年,还得接着白活。
他便问:“谁是小妖怪?”
我们全笑了,说:“你常来,自个慢慢就知道了。”
我们那时把捍卫单纯、抵制复杂看成是所有重大崇高的使命之一。
一天,在电影院里,我们中的一个人认出了坐在她前面的一对男女军人。电影散场时,她悄悄跟踪上去,发现他们手拉手走到电影院外的夕阳里。他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手是松开了,眼光却没有。她看见小穗子穿军裙的背影十分甜蜜,什么创伤耻辱的印记都没有。是个圆满的落日时刻,满街人与树都拉出极长的影子,在橙色光线里把街道割成不固定的条缕。年轻的女兵和男兵走在这条缕中,像异国的电影画面。
跟踪的人看男兵在一个路边小吃摊停住了,女兵却有不同意见,一身都是娇嗔。跟踪者心想,原来她什么都没丢掉。这个小穗子,你以为她给那样整一场,这些女性的轻佻毛病和姿态该整干净了,结果没有。
小穗子给刘越捺到长凳上,坐下来,掏出手绢,淋上开水,细细地擦着碗筷。刘越说了她一句什么,大概是打趣的话,她嘴一噘,人一扭,白他一眼。她先擦了刘越的碗筷,再擦自己的。然后又倒些开水到手绢上,两手飞快地换来倒去,被开水烫着了。刘越马上接过那手绢,鼓起嘴呼呼地朝它吹气,又朝小穗子一笑。小穗子把他的手翻开,用手绢细细地擦那宽阔的手掌。这个小穗子现在是侧影,专注而稚气的轮廓,谁能想到她写得出那样的情书,经受过抛弃和众人的驱逐。原来她挺过驱逐,苟且偷生,暗中养得羽翼丰腴,为了这再一次在异性面前极尽柔媚。
跟踪者不知该为马路对面的情景感动还是悲哀。小穗子坐在长板凳上,仰脖子大笑。你以为她此生不会再这样笑了。这个小穗子,这个经过恶治而不愈的害情痨的女孩。
跟踪者一时吃不准自己心里的滋味。因此她把所见的隐瞒下来,没有告诉我们。但我们还是感到小穗子的变化。顺着一些端倪,我们对中锋的来意有所察觉了。我们看到,大家上去和刘越打闹玩笑时,小穗子总是躲得远远的。她想,假如这时她出现,可能会提醒我们,把她受的处分告诉刘越。她好不容易摘下“观察留用”的帽子,她知道单纯的刘越受不了这个打击。她到现在还留恋冬骏给她的保护,而她对于刘越,滋生出一种近似保护的感情。这感情使她几近脱口而出地对刘越摊牌。没有摊牌,部分原因也是出于不忍。她一天天贪婪地吮吸着大个子男孩给她的情谊。她感觉大个子男孩老三老四皱着眉,叼着烟在台下坐着,她在他的目光下走向青春发育的最后阶段。她拚命地舞动,想把刘越的目光拉住。纸包不住火,她旋转得疯起来,让危机感和紧迫感抽打着。
一天刘越没来。
又一天刘越也没来。
小穗子在蹲着脱舞鞋时向后一跌,坐倒了。她一圈一圈地解下舞鞋带,看着尘土尚未沉淀的舞台上,我们欢快地打来闹去。高爱渝小心地挪动着四个月身孕的身体,和几个新兵在讲解一段舞蹈。她丈夫邵冬骏走上来,递给她一瓶桔粉泡的水。小穗子想,新的剧痛多好啊,使旧的消散了。她可以这样恬淡地看着邵冬骏和高爱渝,不可思议地盯着高爱渝的腹,设想冬骏的一部分,怎样进入了那里。小穗子拿着肮脏灰暗的舞鞋,独自走出后台的门。秋天天短了,傍晚已降临。
她在一个水龙头下冲了冲脚,用袜子擦干水,把布鞋换上。她的动作是怀念的,将来这鞋还为谁舞?她又用冷水浇了浇脸,在台阶上坐下来。她可以假说自己在这里凉快凉快。
小穗子看见刘越向她走来时,觉得自己就是在这里等他。他脸上那个明眸皓齿的笑很大很大,存心走得晃晃悠悠。然后他问她,有没有看出他的变化。
她只盯着他眼睛,心惊肉跳地说:你变化了?她原想把它说成俏皮话。
他说那可是划时代的变化。
她便说:“我知道你会变。”她原意是弄出一句双关语的,但她马上觉得愚蠢:原本也没有山盟海誓,原本没有说穿过名分,恋爱还待他们去开始呢。说“变”是有些赖上人家的意思。
他说:“啧,往哪儿看往哪儿看?脸上有什么可看的?”
她这才去看他的军装。崭新,一道道折痕硬得很,领章鲜艳欲滴地卡住他粗壮的脖子。
他失去耐心了,两手拍拍军装下面的两个兜说:“没看见加了俩兜哇?”
她说:“哎呀!”站起来,笑了。
他是排级中锋刘越了。他这才有点不好意思,说行了行了,又不是没看过四个兜。他告诉小穗子,就是为了看她此刻的惊喜面孔,他特地消失了两天。
他问她去不去走走。他们又走到红围墙的墙根下。
“小穗子,乔副司令活着的时候,说等我们提干了,就介绍我们俩认识。”
小穗子知道刘越这时旧话重提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可没提干。
刘越的手一直在口袋里,这时拿出来,掌心打开,里面是块手表。他说他去为她买了件礼物,一块上海牌手表,庆祝老头儿三年前介绍他们认识。
小穗子瞪着那块不锈钢手表。半天她说:“你怎么了?我怎么会收你这么一份礼物?”
刘越开始臊了,他的臊表现出来是恼。他说:“我就要送你!”
“凭什么?”小穗子问。
“不凭什么!”他臊得怒发冲冠,“我想送,我乐意!”
小穗子要他懂道理,她大头兵一个,戴手表违反纪律。
刘越说他看女兵们在台上排练,大头兵戴表的多的是。就她一个人穷酸。
小穗子说:“刘越,我和他们不一样。”
显然她声音是压抑的,刘越听出了点什么。他怔了一会说:“那你收着,等你提干了再戴,行了吧?”
小穗子摇摇头,说她真的不能收,心领了。
刘越给晾在那里,手还伸在外面,手里还拿着那块表。他窘得手指头冰凉。“小穗子,我再问你一次,你收不收?”
“刘越……”
刘越一抬手把表扔到墙外去了。小穗子跺着脚,说刘越胡闹,把好几年的津贴砸了。
刘越晃晃悠悠从玉兰树丛往回走,他回头说:“什么好几年的津贴?我才不攒津贴!那是我妈妈买的。我写信叫她买的。”
小穗子满脸追问地跟在他身后。
他说:“我把你告诉我妈了。”看她眼睛追问得更紧,他又说:“你才没有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