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穗子满脸追问地跟在他身后。
他说:“我把你告诉我妈了。”看她眼睛追问得更紧,他又说:“你才没有领我的心。”
我们后来知道正是从这个时刻,小穗子开始对自己说:他太单纯了,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刘越把小穗子的回避看成是自己的过错。他想起那天傍晚的坏表现,原形毕露,让小穗子看到一个粗暴野蛮的人。她信中措词十分婉转,说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需要很好的相互了解。她希望他不要再去看她排练或演出,因为排练和演出中的她都不真实。最后她说到乔副司令,说她答应过老头儿,只好好跳舞。
此刻刘越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投球。每一球都投中,没一点意外。他不会再去看文工团排练了,一个要强的人不会在收到那样的信之后,还老着脸皮继续出现。
一天晚上放操场电影。文工团的地盘空了一大块,篮球队的地盘却让家属占了不少,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叫刘越过去坐。他只好搬着凳子走过去,两条大长腿在通讯团、警卫营队列里横跨。他的心打着夯,就怕和小穗子目光相遇。他垂着头,让几个男兵噼里啪啦地拍肩打背。所有人都质问他,为什么不来文工团串亲戚。他凭直觉感到女兵里没有坐着小穗子。她没来看电影,怕碰上他。刚刚轧断的往来,得冷却一阵。
他心里说别问别问,嘴一松,就问了出来。
他问那个老转圈的丫头呢?
他装着连小穗子的名字都不知道。若不是天黑,人们会看见他红透的耳根。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男兵说:“你问她干什么?”
刘越是一点臊也藏不住的。他说不干什么,随便问问怎么啦?
半夜,刘越用铁条打开活动室的锁,拿出康乐棋子,一个人打起来。小穗子的日记,总是背着人偷偷摸摸写的,比靡靡之音还糜烂。刘越使劲打一杆子,想象那靡靡之音似的日记。棋子走出一个理想的几何路线,落巢了。小穗子那样一个清纯的形象,站在两百多双眼睛前面,念着二十多页厚的悔过书。她没有哭。文工团员们告诉刘越,哭倒好了,换了别的女孩子,是一定要翻天覆地哭一场的。哭是一种姿态,表示知错,知羞,服软。假如小穗子一面交待丑事,一面哭得洗心革面,大家整她会手软些。
刘越玩热了,脱下外衣。他又看见四个兜的军服,还是崭新的。他明白小穗子的意思了。她宁可断了和他的往来,也不愿他知道她曾作的孽。刘越忘了自己拄着杆子朝棋子发了多久的呆。文工团的男兵女兵都有模仿天赋,他们做着小穗子的动作,一扭一摆地用鸡公车推沙土。刘越你看,就这样改造她恐怕都改造不好,谁知道她是不是暗中又跟谁眉来眼去,情书暗投。刘越大表弟,她没来勾搭你吧?没跟你说:“啊,你的目光在我血液中流动,你的呼吸掠过我的发梢吧?”那模仿很不赖,小穗子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给他们学舌出来,刘越也笑了。刘越开始布棋子,找位置,架杆子,人慢慢伏下去。他奇怪自己会笑。大概他当时不是笑小穗子,而是笑他自己。笑他几天前向她捧出手表时的蠢样。
刘越打了一夜康乐棋就一切恢复了正常。偶然地,小穗子担猪粪的形影会在他脑子里悠悠而过。他会突然痛心:这个罪有应得的小穗子呀!
他听了小穗子的劝告,再也不去看她排练。直到一个礼拜天下午,他路过门岗对过的修鞋铺,见昏黑中坐着白皙的女兵。她坐在很矮一个小凳上,不知在对着什么出神。鞋匠在为她修补舞鞋,两人背对背而坐。小穗子微仰起脸,她的出神极其纯粹,排除了繁闹的街景:街上一家人在轰轰烈烈地出殡,另一个店铺门口排了抢购的队伍,几个妙龄女流氓在轮流用望远镜看每一个从军区门岗走出来的军人,一面做着污秽的评论,一面把烟灰东弹西弹。小穗子只是静静地出神。两个肮脏的小女孩走到她面前,她们最多三岁,一个将手里拇指大一块饼喂进了另一个的嘴里。
刘越见小穗子对小女孩们笑了。
刘越说:“喂,你修鞋呢?”
她吓一跳。从矮凳上站起来的时候,整个脸一点表情也没有。
刘越对鞋匠说:“鞋你先修着,我们一会来取。”然后下巴一摆,要她跟上他。他们顺着这条毫不浪漫的小街走,两边的板铺人家隔着马路大声谈话。楼上伸出的竹竿上,晾满破烂衣服。老人们围坐在街沿上摸民国时期的纸牌。
刘越跨过一摊灰色的肥皂水,等小穗子赶上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对她说:“我全听说了。”
小穗子的脸冲着他,给他的错觉是她会装蒜问:你听说了什么呀?但她只顿那么一下,便说:“我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全告诉你了吗?”
“我要听你告诉我。”
他希望她能从他话里听出这个意思:如果你告诉我,那是一场冤枉,我会信你的。我需要信你。
她却平铺直叙地讲起来。是的,十五岁,她为了他吞过安眠药,也为了他差点摸电门。没有人知道她那次失败的服毒,他们只知道同一个雨夜的前半章:她把他叫醒,求他,要他带她走,远走天涯。然后她讲到那只含羞死去的雁。
刘越听到这里,眼泪流了出来。
小穗子这天背着“五四”手枪从省舞校往回走,见一辆摩托从门岗开出来。骑手是刘越。不用打听她也明白刘越让一个首长夫人招成未来女婿丁。小穗子每天早晨五点去舞校土:编导课,团里怕她不安全,特批她一支“五四”手枪。她下课是中午十一点。常常在门岗前面看见骑摩托进出的刘越。文工团很快有了传说:那位首长的女儿得肝炎住院,刘越每天骑摩托车送午餐。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小穗子。他戴着头盔风镜,长腿摆成好看的角度,斜斜地拐个弯远去。女流氓们冲他打一声尖利的口哨,他偶尔也向身后挥挥手。小穗子发现,她天天下了课就往回赶,为的就是这样站在梧桐树后面,看他一眼。二十一岁的刘越,对那群女流氓,是天上的星星,,
舞校放暑假时,小穗子看见刘越的摩托车后面带着一个女军人,娇滴滴地把头歪在刘越宽阔的背上。小穗子想到半年前她和刘越走到那条小街的尽头,又走回来,路灯挣扎着亮起来。电力不足的路灯照着刘越脸上的眼泪,一个铺板门里泼出的涮锅水把两人鞋袜都泼湿了。
她记得他在某个地方低声说,别说了。是她讲到团支书王鲁生的时候。刘越听到这里,对他和小穗子的前景,完全死了心。
小穗子第一次正式担任了大型舞蹈的编导。三十六个人的队形,很快喊哑了她的嗓子。演出之前,出了意外,领舞高爱渝不能上场。高爱渝已流产两次,演出前又发现怀孕,领导商量了一下,让小穗子顶上去。虽然小穗子的身量、形象都不够辉煌,但毕竟熟悉动作队形。
演小地点是体育场。小穗子一上场就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刘越。紧挨他的女军人,手里拿本书当扇子,给自己扇扇,又给刘越扇扇。女军人没娥军帽,微微烫过的头发在额前翻出一个波浪。不一会女军人便不再往台上看,打开了那本书,又在书—卜摆了一小堆瓜子,一边读书一边嗑瓜子。
小穗子感到那股疯劲又来了。她两眼一抹黑,只有刘越的眼睛准确地给她打着追光。她跳得身体分量也没了,柔韧度也没了极限。刘越有一年没见小穗子,她在他眼里是不是有了变化?她转身回眸,目光只有刘越明白,那种秘密情人的目光。
演出结束后的第二个星期,邵冬骏在军区墙外的农贸市场被人打了。他每天天不亮到市场等屠宰场的车来,好买到不要肉票的肉骨头,给高爱渝滋补。那天他被人用口袋套住了头脸,恶揍了一顿。天亮时,街上的人出来倒马桶,见一位满脸是血的解放军躺在下水道旁边。那人搁下马桶便去了街道派出所。
邵冬骏在医院醒来后告诉民警,揍他的几个人全是北方口音,动作麻利得不可思议,像干侦察兵的。他们显然早就摸出了他每天买肉骨头的行动规律,先埋伏在一个烂席棚后面,从他身后出击的。他再清醒一些,又回忆说,暴徒共有四个,身高全在一米九左右。
小穗子在午睡时告了假。她借了一辆自行车,顶着大太阳骑到篮球队集训地。那是个军区的内部招待所,离市区有四五公里。大型比赛前,篮球队就被囚到那里集训。
小穗子到达时,所有球员都在午睡。一走廊的门大开着,传出电扇的嗡营和男性的鼾声。她不敢再往前走,找了个通风的地方,坐在阴凉的青石台阶上。
她听见一个人从走廊那头的屋里出来,然后就僵在门口。她抬头,看着他,一身白色,胸口印个鲜红的号码。
他说招待所门口有个冷饮室,有种双色雪糕他想她一定爱吃。
她没等到他走到跟前就说:“刘越,你为什么要打他?”
她哑了的嗓音此刻破烂无比。他说走吧,我一天要吃十根双色雪糕呢。他步子松松垮垮,似乎走路这件事不值得他花体力。他那又懒又大的步子和从前略有不同,像是要告诉小穗子,他油滑了,是过来人了。他的笑也有变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曾经的单纯。他买了十个雪糕,很响地撂在桌上。
她一连问了他几次,为什么对邵冬骏下那样的毒手。
他好像刚刚听清了她嘶哑的声音,“谁是邵冬骏?”
“刘越,我一听就知道是你。你和你们篮球队的死党干的。”
“那个叫邵冬骏的舅子遭人打了?”
小穗子瞪着他。雪糕在他和她之间化成粉红的一摊和乳白的一摊。苍蝇绿莹莹的,点缀在上面。
“打得惨不惨?”
“刘越!”
“有没有送医院急诊室抢救?……你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