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旁边。等到冬天,就没舍得砍它。明知道这些漫生的条子长不成材,可还是把它留下了。只要一打开院门,就能看见它。只要看见它,心里就一阵一阵地悽惶,一阵一阵地可怜它。
最后一抹余辉越过黄色的土墙,照亮了屋脊,他忽然看见几蓬枯草站在儿子们的屋顶上,金红闪亮,像火苗一样在屋脊的瓦背上烧得通红。心里猛一阵钻心的绞疼,从心口窝…直连到肩膀上,疼得牵心拽肺的,疼得连气都快要断了。他赶紧低下头来,闭上眼睛,把烧疼的心躲在短暂的黑暗当中。然后,他在黑暗中用别人说过的话安慰自己,你真是老糊涂啦你,儿孙自有儿孙福。娃娃们愿意留在城里过好口子,儿子孙子都想当城里人,满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得光光的啦,满村子就剩下些老的小的,就剩下些没用的人守着些空房空院。连着四五年里,黑蛋爹死了,根宝爸死了,寄财爷爷死了,桃花妈和五鸟奶奶是同一年死的,庙小儿他爸是清明前刚刚死了的,一个连一个的快要死光啦,死得叫人寒心呐……咳,住瓦房、住窑洞到头来都是个死……你纯粹是瞎操心,你这几间瓦房拴不住人,也拴不住心,就留着自己当画儿看吧,只要不死,就还能看个十年八年的……等到哪天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埋到土里,这房顶上、院子里还不知道要长出多少蒿草来。从古到今,天知道有多少房子、多少条命都埋在蒿草底下了,连天皇老子的紫禁城都没地方找去,别说你这几间破瓦房了……都说人生如梦、人生如梦,活了一辈子,活到头发白了才弄明白,人要是能活在梦里那是福气,怕的是醒过来,怕的是醒过来还让你站在一边亲眼看着自己的美梦落了空……可你说这棵小树苗它怎么就从死了的梦里又长出来了呢……你说它怎么就砍不断,死不了呢?这世上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死在梦里。要是人能死在梦里那得是多大的福气?那还不知道要在前生前世修下多么大的善果才能死在梦里。我就想死在梦里……我真想死在梦里……现在就死,就这么攥着这棵小树苗死。等我死了,也不松手,也不让他们把这棵树苗从我手里拿开。就让他们把这棵树和我一块放到棺材里,就让他们把我使过的家什,把我使过的锨、镢、锄、镰还有这盘散了架的摩都和我一块埋到土里,赶明儿老伴死了让她和我埋在一块儿……我不用他们给我上坟。我不用在城里过好日子的儿孙们离开他们的好日子,到乡下来照看这几幢空院子。就让这棵小树苗陪着我,就知足了。就让我使唤过的家什们陪着我,就知足了。就让这棵小树苗从我坟里长出来,长成一棵大树,长得满树满枝的绿叶子。风一刮,树叶子在我头上哗哗的响,让树叫…子哗啦哗啦的天天跟我说话。它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它知道我心疼它,它知道是我把它栽到我的梦里来的。它从那些朽木头墩子里长出来,就是因为它知道我心疼它……死吧,死吧,死吧……和我的摩一块儿死,现在就死,就死在这黑天黑地里,就死在这三幢院子跟前,就拉着这棵小树苗死,能死在梦里也是福呀……
没有风,也没有响动。
太阳下山了。夜幕一下子扑上来。
2004,1,19日中午写,
7月20日改定于太原。
采浆果的人
迟子建
金井的山峦,就是大鲁二鲁的日历。
雪让山峦穿上白衫时,他们拉着爬犁去拾烧柴;暖风使山峦披上嫩绿的轻纱时,他们赶紧下田播种。山峦一层一层地由嫩绿变得翠绿、墨绿时,他们顶着炽热的太阳,在田间打垄、间苗、锄草和追肥;而当银光闪闪的霜充当了染匠,给山峦罩上一件五彩的花衣时,他们就开始秋收了。
金井是个小农庄,只有十来户人家。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从来没有事情能阻止得了秋收,但今年例外,一个收浆果的人来了。
秋收刚刚开始,一辆天蓝色的卡车摇摇摆摆地开到了金井。这一带的路坑坑洼洼的,所以这辆车虽然不少一只轮子,可走起来还是像个瘸子。
车主是个中年汉子,高个,方脸,小眼睛,大嘴巴,面色红润,说起话来神采飞扬的,一看就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
卡车上装着十来只空坛子。
听说他是收浆果来的,金井人就嘲笑他:“哪有秋后收浆果的?早过了时候了!”
车主说:“要的就是这种过了时候的浆果!你们没听说过吗,头茬的韭菜二茬的姨娘是最鲜的,我再给它加一条,就是最后一茬的浆果醉人心!”
车主倒是没说错,盛夏时就熟了的浆果,如果无人采摘,在其熟得不能再熟的时候,就兀自静悄悄地坠到林地上,无声无息地被雨水沤烂了。而还零星挂在枝头的浆果,无外乎两种命运,要么因为花开得晚、果做得迟而熟在了秋风中;要么就是熟得绽裂了,流出了体内一部分汁液,减轻了自身的分量,没了落到地上的危险,而风和阳光的照拂又使它们风干了,成为幸存:于枝头的另一类。这两种浆果被霜一打,甜得醉人,不过它们稀少得就像这个时令的蚂蚱。
车主开出每种浆果的收购价格后,从怀中掏出两摞钱来,夹在指间,把它们当竹板一样敲打着,以说书人的口吻说:“话说这秋菜要是晚收一天它呆在土里也飞不了,可是这浆果要是晚采一天,拿现钱的就是别的人了!人家的男人拿钱买酒你喝白水,人家的女人拿钱买织锦缎子你穿粗布,你说这浆果采得采不得?!”
他这一番吆喝,让秋收的人们扔下了手中的镐、铁齿、镰刀、耙子等农具。他们纷纷回家拿起形形色色的容器,奔向森林河谷,采摘浆果,仿佛牧羊人在寻找失了群的羊。
以往采浆果的都是女人和孩子,男人是绝不伸手的。可现在男人也来了,谁不愿意多赚几个酒钱呢!
浆果与人一样,也是有秉性的。喜静的,生长在河谷和阴沟里,比如山丁子、稠李子和水葡萄。而爱热闹的,则热情奔放地散布在植被丰厚的森林中,如都柿、野草莓、马林果和牙各答等。野草莓和马林果是春末夏初就熟的浆果,所以如今在林中只能偶尔可见它们已经萎黄了的叶片,果实却已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佳人——芳踪难觅了。在这些仅存的浆果中,最好采的是牙各答,它们不仅数量为众,耐寒的它们肌肤仍然光亮、饱满着,在其喜欢生长的林地缓坡或者是透出腐烂气息的松树的根部,你很容易就能在一片浓密地匍匐着的墨绿色的卵形叶片中,觑见它们红艳艳的笑影。有经验的人,会一铲一铲地连叶带果地将其收在铁撮子中,然后簸掉叶子,使果实匀密地沉淀下来。都柿果呢,它不像山丁子和稠李子结在树上,让人直着身仰着头舒舒服服就能采,矮棵的它们逼着人必须弯下腰才能摘到果实,那些一弯腰就爱眩晕的人当然要骂它们了,他们骂得五花八门的,譬如“小贱种”,“小娼妇”,“小混蛋”,可见他们也是把浆果当人看待了。
第一天收购上来的浆果,牙各答居多,其次是山丁子和都柿。收浆果的人果然没有食言,每个采浆果的人都领到了数目不等的现钱,平均下来,每户有三四十块呢,这对于金井的农民来说,不啻于在荒野中捡到了巨大的银锭,兴奋得像久违了青草的一群单,因为他们从没有在一天之中拿到这么多的现钱。以往来收购浆果或者秋菜的人,多是乡里派来的,给他们打的大都是白条子。白条子是钱的凭据,但它不能当钱使,就是一纸谎言,它不能买柴米油盐、烟酒糖茶,几年下来,金井人学精了,他们绝不做不给现钱的买卖。
由于开心,金井人家这一天的晚饭也就较往日要隆重些——无外乎在桌上添了一碗酱豆腐,一碟腌牛肉;再奢侈的,烙一摞油汪汪的葱花饼,炒上满满一盘的鸡蛋。男人们自然要温一点酒来喝的,女人呢,心目中已然出现了绸缎的颜色和图案,它们如朝霞一样浸湿了她们的心,女人们在这个夜晚对待男人,自然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温柔。
一年一度的秋收本来像根缜密坚实的绳子,可是那些小小的浆果汇集在一起,就化成了一排锐利无比的牙齿,生生地把它给咬断了。
金井的男人中,有个比女人采浆果还要灵巧的人,他就是王一五。看看他那双手吧,手形秀气不说,那十指修长柔韧得连女人的手都自愧弗如。王一五不爱种地,但他是个农民,不种也得去种,他下田时脸上就总是挂着霜。农闲时,他喜欢把装着碎布头的包袱打开,用它们拼衣裳。他家没有缝纫机,一切都是手工操作。他飞针走线时气定神凝,什么事情也惊扰不了他。他做的衣裳,大约有上百件了吧,没一件是人能穿得了的,全都是小衣裳,只有巴掌那么大,看来只有精灵鬼怪才能穿得。他老婆牛桂丽见他爱鼓捣这玩意,常把破了的衣裳和袜子扔给他,让他补,王一五就仿佛是受了羞辱似的,急赤白脸地将它们撇开,好像人穿的东西都是俗物,沾染不得。他也因此招来老婆一顿连着一顿的骂。他们有个儿子,十一岁了,可看上去只有七八岁那般大,瘦削枯黄得像棵秋天的狗尾巴草,人们都叫他“豆芽”。别的男孩拎一篮土豆能一路疾行,豆芽提着半篮就趔趔趄趄、气喘吁吁了。别的男孩敢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他却连自家养的狗都怕。王一五爱做小衣服,豆芽则喜欢用铅笔画画。他爱画花鸟虫鱼、房屋河流,他从来不画人,说是世上的人都是丑的,不能入画。他画了画,喜欢拈着它四处走,那样于就像举着一个招魂牌。所以牛桂丽骂她男人时,常把豆芽也捎带上,称他们是一大一小两个瘪了的猪尿脬。王一五和豆芽都喜欢采浆果,看他们进了林中如鱼得水的样子,金井人就不无挖苦地称他们是一双花蝴蝶。
不秋收了而去采浆果,王一五和豆芽开心极了,他们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