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态,它在靠近时反而放慢了脚步,它慢下来的步态不是胆怯的,竟是从容的。它挺着身体,昂着脑袋,根本不看那两条叫声喧天的恶狗,甚至也不看道光。它用一种大咧咧的姿态从两狗与道光对峙的中间走过去,它的姿态仿佛是对那两条吠叫的大狗不屑一顾。道光根本料想不到鲍蓓会来这一手,而那两条恶狗也完全被鲍蓓的态度迷惑住了。它们不理解那样一条小个头的狗居然可以如此镇静,不知这镇静后头包藏着什么大危险,反倒犹豫起来,把狂嚎咽进喉咙,变成困惑而警惕的低鸣,四肢抓紧地面,降低了脑袋,眼巴巴地看着鲍蓓打它们前面大摇大摆地经过。道光立刻乘这个机会站起来,朝了鲍蓓的方向撤退,鲍蓓等他走过来,猛地转过身来,把道光挡在身后。它伏下身体,对着已经离了两丈开外的两条狗发出恶狠狠的咆哮。所谓气不可泄,那两条狗先已经被鲍蓓的镇定挫了锐气,又见两个外来者已经走出了它们的领地,气焰短下来,两个的狂吠变成了一递一声的乱叫,分明已经有了交差了事的意味。
道光一口气松下来。他靠近鲍蓓,一把抱住它。它的身体在暗中抖个不停,道光先头找它不着的愤怒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弯腰搂着鲍蓓的脑袋,“鲍蓓,你真是他妈的棒,鲍蓓!你让我开眼,你真比我他妈的棒多了!”
当他们两个放松了身体,前后相跟着往回走时,在道光的右侧出现了两点车灯,由远至近朝这里开过来。道光见有车过来了,心又提起来,紧张再度回到他身上,这可是比碰到恶狗还要糟糕,深更半夜,谁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人。不等他拿出主张,两条光柱雪亮地朝他这里照过来。道光被照得头晕眼花,且浑身精疲力竭,动都动不得了,只好站住。可鲍蓓却紧张得弓身大叫,拚命要扑出去,道光死死地拽着它不放。在这当儿,却见在几十米开外的车上亮起了红绿信号灯,道光提到喉管里的心放下了——是遇见警察了。
那头有人从车上下来,并开始喊话:“不许动,把手放到脑袋后头,动一动就开枪!呸,叫什么叫,拉住这混账狗,它敢跑过来一步,就让它吃枪子儿!呸!”
道光被这喊声吓得不轻,一边拚命拉住鲍蓓,一边叫:“别……别开枪,我是出来找狗的……”
“闭嘴!手放到脑袋后头。”
“哎呀,别开枪啊,我两只手拉着狗呢…… 一只手拉不住她。别打死她!”
一束很亮的手电筒光照过来,光柱落在道光的两只手上,“呸!闭嘴!就这样,手放在狗项圈上,不许动。”过了两分钟,一个又高又大的黑人警察出现在车灯的光柱里。他右手抓着把手枪,左手拿了个手电筒,转着圈把道光和鲍蓓上下照了一遍,然后回头吹了声口哨。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警察慢慢从黑影里也走过来,帽檐压得很低,低得叫人看不清他的眉目,只看见一个鼻尖和下巴,手里拿着的竟是一支长枪。
深夜里面对这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道光没法不紧张,鲍蓓方才在恶狗前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激动得浑身打抖,拚命要挣脱道光的手跑出去。
黑人警察对惊恐万状的鲍蓓看都不看,只对道光说:“你想干什么你?!半夜里又跑又叫的,闯入私人住地。”
“我没有要闯私人住地,我只是找自己的狗,天黑……”
“闭嘴!不许动!”
道光只好乖乖地不动,可是鲍蓓很不争气,拚命扭动挣脱,那个黑人警察看在眼里,对道光喝道:“把这条母狗抓好了!”
警察叫鲍蓓“母狗”,并不只因为知道它的性别,而是英语中“母狗”(BITCH)还是个侮辱性的字眼,他才这么说罢了。
道光突然来了气,不要命地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哼‘母狗’,你叫她‘母狗’!她是有名字的,这一带人人都很尊重她,她叫鲍蓓!”
黑人警察不知做了个什么表情,道光只看得见他露出了很大的眼白和白牙,他一边把枪掖进腰里,一边讽刺道:“好极了,好个漂亮名字,可她还是只母狗!只要她敢跑开一步,我就毙了这只在深夜里乱跑的疯母狗!”
道光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她不是疯狗,你们才是疯狗呢!”这句话让高大的黑人警察虎起脸手往腰间挂着的警棍摸去。道光的心咚咚狂跳起来,他面对的可是警察呢。他额头上的汗又下来了。可是倒像有鬼推着他,他胸腔内的火气对他清醒过来的理智不理不睬,嘴里继续说着,声音甚至更大了,“她不是疯狗,也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她是一条顶呱呱的好狗!她是上过报纸的英雄……她在马路上不要命地救另一条狗的时候,连你们警察都对她刮目相看。” 道光一句追着一句把鲍蓓上了报纸的事迹夹七夹八都说了出来。
“嗨!嗨!嗨!”那个黑人警察把摸着警棍的手放下了,“看看,我们碰上谁了?”他扭头对拿长枪的警察说,“哎,记得吗?你也看过那篇报道的,不是吗?”
“杰米!这是在值勤!”
“值勤怎么啦,值勤就不能说说人话,谁规定的,操!”黑人警察一边说着,一边走近鲍蓓,可鲍蓓却冲着他毫不客气地汪汪大叫。黑人警察笑眯眯地用手电筒对它上下照了照,问道光: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画家了?”
道光点头不迭,以为警察可以就此放开他们了。不料黑人警察竟说:“我说画家,你和你的鲍蓓得上车跟我们走一趟。”
“这是为什么?”道光抖着声音问,“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晚间带狗散步,一时走散了。我们并没有妨碍谁,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这时那个端长枪的警察冷冷地告诉道光,因为他被那家有两条狗的主人起诉了,告他半夜闯入私人领地。既是被起诉,就得照了法律程序办,道光得先到警察局再说。
道光一听“被起诉”,“法律程序”,又委屈又惊慌,锐声叫起来,鲍蓓在一边更加吠叫起来。那个拿长枪的警察立刻把枪又端了起来,鲍蓓见状拚命朝道光的腿间钻,它的颤抖通过道光的腿直传到他心里。
道光也惊恐到无可处置,那个黑人警察上前一步,凑近了道光小声说:“你闯入私人住宅,别人打死你都白打,现在连狗都没咬到你,算你走运。跟警察打交道,服从是最聪明的办法,你和你的狗不会有事的,走吧。”
道光听得出这个黑人警察话语中的善意,况且他已经累得无法思考,拿不出一点力气为自己分辩了——听天由命吧。
道光和鲍蓓被带到本地的警察局。两个警察叫道光先待在一间空房子里,天亮了再说,却又要牵了鲍蓓离开。鲍蓓挣扎大叫,拿长枪的警察取出一个袋子套上鲍蓓的头。道光急得用变了调的声音追问:“好好的,我们听话跟来了,为什么要带走我的狗?你们究竟要拿她怎么样?”
“画家,我说,你安静点,我们不会拿她怎么样的,尤其她又是上了报的英雄,我们只是得照了规定办,她得通过检查,看看有没有狂犬病——不然她为什么要深夜跑出去?只要没事,我们会把她好好地还到你手里。眼下,安静对你最为有利。明白了?”
听了黑人警察这么说,道光靠了墙颓然瘫坐下,他知道在美国的法律机器前个人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它的合理和它的荒谬一股脑儿全得接受,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警察把挣扎嚎叫的鲍蓓带走了。
第二天上午,来了一个胖胖的脸色极其红润的警官。他非常客气地问道光,他是愿意自己花钱请律师,还是由警察替他叫一名政府的免费律师。道光问,自己请怎么样,政府请又怎么样?他耸耸肩,摊了摊手,答非所问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好了。”道光哪里经见过这个事,又如何“自己看着办”,他只能取其容易的做—— 让警察去请政府的律师。警官走了之后,头天夜里那个黑人警察来告诉道光鲍蓓没有事,在 “可靠的手里”。道光就问他政府的免费律师和自己请的律师有什么不同。警察一听他已经请了政府免费律师,便跺着脚说道光不懂,美国哪里有不花钱的午餐。自己请的律师可以为他争到自由,而政府的律师就难说了。道光一听急了,待要反悔,可是免费律师已经进门。黑人警察转身出去前对道光使了个眼神说:“提一提鲍蓓,鲍蓓!”
那位受雇于政府的律师眼睛长得非常小,看起人来一带而过,仿佛懒得睁大眼睛把对方看清楚。他跟道光的握手也是敷衍潦草的。可道光见了他,依然当成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向他讲述昨夜事情的始末,表明自己的无辜。小眼睛律师眯着眼睛,一张脸上完全免去了眼睛的位置,那张不带眼睛的脸听一句,就张一张嘴说:知道了,知道了。他根本不耐烦把道光的话听完,就叫道光填一张表格。道光看着这个小眼睛的律师,真想上去踢他一脚——他怎么可能指望这个白痴帮他辩护成功。他就是再有理,这位律师的尊容也能很容易让他输了官司。小眼睛律师等道光填好表格,什么也没有表示,扬长走了。道光丧气极了,连黑人警察关照的话都忘了,但他即使记得也完全没有兴致开口。鲍蓓又怎么样,鲍蓓照样也得蹲号子。在美国就是总统犯了事,也钉是钉铆是铆的!这真是个伟大无比的国家啊。事到如今,他简直想不出这事还能再怎样继续荒唐下去,要是真送去蹲监狱……那可是……太他妈的滑稽了……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不能相信眼下的一切是实景真事,只疑惑自己是在一个最无理性的梦境里。
到了下午出庭时,道光被累和沮丧弄得昏头涨脑。整个人像悬在半空,律师说什么,法庭说什么他全都听不懂了。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也就散了庭,道光连结论都不曾听明白。只见律师转身和他握一握手,这一次小眼睛却完全睁出来,大刺刺地说:“瞧,你该谢谢我的,没事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