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老师开心地笑了。她笑了一通,说,“刘以圣”是他的名字,“印”是指印章。
春忆说,为什么要刻上“印”呢?刻“刘以圣”就行了嘛!名字刻在印上,当然就是他的印,再刻一个“印”字,不是多此一举嘛!
我们三个人,笑着回忆起雪老师在课堂里说起过的一个笑话。有一个卖西瓜的,在一堆西瓜前竖了一块牌子,上写“此处卖西瓜”。过来一个人,建议他把“此处”两字拿掉,说,没人会以为你是在别处卖西瓜的!于是牌子上只剩下“卖西瓜”三个字。又过来一个人,对卖西瓜的说,你的西瓜堆在这儿,没人会以为你卖的是山芋,“西瓜”两个字纯属多余,可以不要。于是牌子上只剩下一个“卖”字了。又过来一个人,说,你的西瓜堆在市场上,当然是卖的,还写一个“卖”字做啥?
雪老师说这个笑话,是要我们明白,写文章、说话,都要语言简洁,要惜墨如金。
雪老师教我们初一(1)班语文。
印章不一样,雪老师说,它是一种格式,不算噜嗦。她告诉我们说,还有的印章,上面会刻上“某某某之印”,或者“某某某印信”。当然,也有什么都不刻的,只是“某某某”。
刘以圣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是一位老先生,家里有很多书。红卫兵破“四旧”,抄了刘以圣的家,把他的书大部分都烧掉了。雪老师说,堆在他家的院子里烧,火光冲天,烟腾起十几米高。结果救火车都开来了,以为是失火。刘以圣老先生当天夜里就自杀了。雪老师说,他死得很奇怪,他在一只痰盂里装满水,脑袋钻进痰盂里,就把自己淹死了。
头卡在痰盂里头了,拔不出来了。我想就是这样。
这本书是我偷偷拿走的,否则也被烧了。雪老师摩挲着《晋阳秋》的封面,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本书。
雪老师屋子里只有两张凳子,她坐了一张,另一张春忆坐了。她安排我坐在她的床上。
在家里,我睡的是一张铁制大床。它是父母结婚的时候买的。这张婚床经过了十多年潮湿空气的侵蚀,早已经锈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锈,床栏上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深绿的底色和红莲的图案,费再大的劲也很难辨认了。似乎这床,从来就未曾上过漆,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在床栏上靠一靠,身上就有了锈。在床沿上坐一坐,屁股上也有了锈。把垫被掀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褐色的网格,一动,锈的铁屑就纷纷而下。第一次被父亲打破了头,我闻到了自己血的气味。血腥味让我想起我睡了十一年的铁床。铁床上的锈,就是血的气味。
但是铁床坚固,它虽然锈蚀不堪,却毫不动摇。即使是在床上跳,腾跃,它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它的四条腿,像大象一样粗壮、稳重。
雪老师的床,是一张竹床。我一坐上去,它就嘎嘎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站了起来。雪老师笑了,说,只管坐,只管坐,它不会咬你!
翻一个身,就会嘎嘎响,睡得着么?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雪老师说,习惯了,嘎嘎嘎嘎的声音,我听到它,就觉得很安全的。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故意翻个身,动动,让它响。听到它响,我就放心睡了。
我看了看雪老师丰腴的身体,我想象她翻身的样子。她睡在被子里,她翻身,被子就波动起来。嘎嘎嘎嘎,我坐下去,听到了竹床的歌唱。
有时候雪老师并不知道我们躲在她的窗外。我们蹲在她的窗子底下,偷窥她。看她在橘黄色的、大伞一样的灯光下看书。她小心地,缓慢地翻动书页。她翻书从来不蘸唾沫。她冰雕玉琢的手指,轻柔而准确地将书页拨起来,一边看,一边翻过去。她拉开抽屉,取出一颗糖,将糖研究了一番,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她把糖纸抹平,轻轻地,细致地抹平,夹进了书页之间。
她合拢书,站起来,从床底下拎出了一只马桶。她开始解她的裤子。但她突然停了,她向窗口走来。我紧张得要命,立刻缩紧脑袋,不让她发现。唰的一声,她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在课堂里,我不敢接触雪老师的目光。
后来我和春忆发现,雪老师的门上有了一道裂缝。我敢肯定,这道缝,从前是没有的。一定是冬季干燥的风,让木质收缩,令其开裂。通过门缝,我们只能看到雪老师的后背。她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和后背上。她洗了头,她在潮湿的头发底下,衬了一条毛巾。她一边看书,手里拿着木梳。她看一会儿书,就用木梳梳理一下头发。她的头发越来越干了,越来越蓬松。透过门缝,仿佛能闻到她头发的香气——香皂的气味。她梳头的时候,头很优雅地歪向一边,她的下巴在黑发中时隐时现。她的下巴精巧,线条流畅。她的嘴唇鲜红。我想起在灯光之下,坐在她的床沿,近距离看她的时候,看到她唇上的茸毛,被灯光耀得金黄。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块手帕,一块湖蓝色的手帕,把她的头发扎住。从门缝里看去,她那被挽住的长发,从头顶,一直向腰际流泻,就像一道黑烟,在空中悬浮。零级无风,烟往上冲。
有一天我在教室里,雪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的时候,我的手,在我的裤袋里,碰到了我的阴茎。它翘了起来。我握住了它。雪老师的声音,在教室里,像山谷的回声一样,飘来荡去。她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也许她只是用歌唱般的语调在朗读课文。她在向我们示范,那叫 “范读”。她的额头饱满,脖子洁白,她的肩膀窄窄的,胸部丰满。她的臀大得有点夸张,但腰却是纤细的。我的手,在裤袋里鬼使神差地动起来,我双颊发烫,视觉模糊。我的身体像气球一样浮起来。雪老师的声音,和她的形象,变得不再真实,却又像空气一样包围着我。她的长发散开来,烟一样弥散,在整个教室里弥散,将我包裹。我像一条鱼儿,游曳在她的黑发里,黑发的浪波里。她的黑发风一样吹拂着我,让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轻柔的抚摸。我恍然在梦中。一股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从我的体内喷出,我一阵眩晕,从空中落到了地上,落到实处,落在了教室里,落在我硬邦邦的座位上。裤裆里温热的液体,渐渐变凉。最后变得冰凉。
我们一次都没有发现潘老师走进雪老师的宿舍。倒是有几次,看见他在雪老师宿舍外的空地上,和她一起打羽毛球。有风的时候,潘老师就逆风,因为他力气大。他啪啪地抽打着羽毛球,羽毛球像棉花一样,在风中轻飞。尽管潘老师每一只球,都努力拍打到雪老师的面前,以便她顺利接住。但她仍然东奔西走,追赶着球。她虽然打顺风球,但还是显得吃力。她用手帕挽住的长发,在背后甩来荡去。像烟一样。她脸颊潮红,额头油亮。她出汗了。由于奔跑,她的胸脯颤动,尤显出饱满和柔软。有一只球,从潘老师那儿飞过来,击中了她的胸部。球反弹了起来,她咯咯咯笑弯了腰。
起先只有我和春忆两名看客。后来,观众越来越多。潘老师打球,表演的成分也就越来越多了。他似乎不再像先前那样照顾雪老师,他居然对准她扣杀起来。他要在众人面前显示他“高超”的球艺?我想他的羽毛球水平,也不怎么样。当然与他打篮球相比,还是要略强一些。他不再将球一个个送至雪老师的身边,他东吊一个,西吊一个,搞得雪老师左奔右跑,累得直喘气。他几乎是在当众玩弄雪老师。观众中笑声不断,因为觉得雪老师的狼狈十分有趣。潘老师因此更来劲了,为了取悦于观众,他对她更不留情了。但她是顽强的,并不屈服于这种戏弄。她努力地奔跑着,努力接球。她的水平似乎也很快提高了,她的接球能力明显提高了,她甚至尝试反击。
有一只球,她抽打过去,居然击中了他的脑袋。球射中了潘老师光亮的前额。他居然没能躲开。我似乎听到羽毛球在他的脑袋上发出了一声响,咚——空洞的一声响。我感到快乐极了。我想要是这球是一枚子弹,将他击中,他应声倒地,那才叫痛快呢!
观战的人群里爆发出大笑。潘老师摸了摸他的头,看来确实有点儿痛。他非常可厌地皱着眉头,苦笑一下,向大家解释说,球打到了身子的正中,是最难接住的。他的意思是,不是他水平不高,而是雪老师太狡猾了,打中了他的弱点。
春天了,窑港里停泊的船儿多起来了。砖窑上的爬山虎,也泛出绿色来了。我知道爬山虎正一刻不停地伸出无数触须,蛇一样向上爬动。在烟囱上蔓延、缠绕。它用不了多久,就会将略显歪斜的烟囱勒紧。如果砖窑是一个活物,而烟囱是它的脖子的话,那么它不久就会被爬山虎勒死。它将无法呼吸。爬山虎的触须,会像利爪一样,深入每一道砖缝。在那个春天,爬山虎正要大显身手,却被人无情地扯了下来。他们用镰刀割它,戴上帆布劳动手套扯它。最后,点了一把火,把爬山虎烧成了灰烬。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要在砖窑的烟囱上写上几个字。他们找到我父亲工作的影剧院来,请他帮忙,让他在烟囱上写几个字。他们说,爬山虎已被清除,而写字用的石灰水,也已经调制好了。油漆刷子也准备了几把,只等父亲出马。
父亲只需在烟囱上写三个字:幸福窑。因为烟囱不高,三个字正好。我想,如果烟囱有足够的高度的话,他一定会受命写上“某某人民公社幸福窑”这些字的。一根绳子,一头系在父亲的腰间,一头则从烟囱顶上穿进去。窑里派了两个人,在烟囱底下拉绳子。父亲于是像蜘蛛一样,被慢慢吊了上去。他一手提桶,桶里装着石灰水,另一只手,则拿油漆刷。他一共带上去三把油漆刷,还有两把,像手枪一样别在腰间。
绳子把父亲往上吊,父亲的身体悬空,他控制不了自己。他们拉一下,他就升一截。他在上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