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校园沸腾了起来,无数人影像鬼影一样闪动。咣!宿舍楼方向响起一个摔碗声,接着又一声,又一声。教学楼走廊上有人燃起了火,火星四处乱飞。一阵喝彩。一挂用卷筒纸连缀成的长条幅从楼顶上垂了下来。又是一阵喝彩。脚步声排山倒海响了起来。很快地,操场上站满了人,有拿脸盆敲打的,有点燃扫帚当火炬的,有一个还拆烂了畚斗,仅剩一块木片连在畚斗柄上举起来哼《运动员进行曲》。大家在操场上横冲直撞,个个眼里闪烁着贼光。你冲进教室。她还在教室里。一见你,她猛地站起来。她只穿着单衣,身材毕现。这个让你又爱又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的身体,已经成了你的噩梦。你径直冲过去。你瞥见她末日来临似地闭上了眼睛。你没有干她,你拽住她冲了出去。外面已经人山人海,大家疯狂地跑着,哚着脚。大家不能不跑,要发泄,不能停下来。校园已经容不下了,人们向校外拥去,冲上大街。你们挥舞着扫把,桌脚,衣服。大家挥舞着冲出了校门,冲到大街上去。叫喊。你喊:郎平,我——爱——你——!
人群不知什么时候成队伍了。队伍前头有人举着红旗。他们是学生干部。他们在领着大家喊:团结起来,振兴中华!
你们不愿意了。队伍又开始乱了。队伍很快成了无头苍蝇。队伍很快就向区委区政府大院冲去。
大门紧闭。人流被猛地一挡,向后溃去。这更让后面拚命拥上来。终于一个人出来了,称是秘书。他说,你们爱国,是很好的,值得肯定的!这可以证明我们的国家一定能够更加强大,大有希望!
大家起哄了。有人吹起了口哨。大家又喊着要进去。又有人喊起了团结起来振兴中华。你们发觉这确实是个有力的借口,也齐声喊起来:
团——结——起——来——, 振——兴 ——中——华——!
开门!开门!
那秘书好像没有听见,像个聋子。你想震他一下。你往门上爬。铁门摇摇欲坠。你回头瞧她,她朝你一笑。你真想跳下去抱她。可是你没有下去。你高高骑在铁门上。你听见那秘书叫:你这同学要干什么?
你叫:我要进去!我要进去!
下来!下来!那秘书叫,会出危险的!
出危险?你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什么。我才不怕你!
你听到了大家的喝彩。你觉得自己是英雄。不,是土匪!是土匪也好啊!总之你总是有着这样的情结。你忽然想唱一首什么歌,流行的,壮烈的,有力度的。你忽然不伦不类想起了那首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你真的唱了起来。于是又有几个人爬了上去。那秘书更急了,一边叫,一边招来几个工友模样的人。
你这小孩怎么搞的!还唱歌!要唱歌也得下来唱嘛!秘书又叫。
你说不开门绝不下去。
要开门,也要你下来了才能开嘛!秘书说,你看你这像什么话?怎么开门!
你不下去。你想那是个阴谋。
一个老头子急煞煞喝道:你们这些臭小子! 一点事理也不明白!下来下来!给我下来!不下来看我打烂你们的屁股! 这话让你们觉得受了侮辱。你们猛地向里面翻去。他们慌忙上来抓你们,可是你们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门。外面的人拥了进来。你瞧见了她。她也在人流中。人潮汹涌。那些家伙无奈了,又去关那大门。没进来的人又被关在外面。
他们忽然折回来抓你们。你们这才意识到退路被堵死了。慌忙逃窜。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你们中不少人已被抓住了。你绝望。你蓦然发觉谁抓住了你的手。是她!你以为她是在寻求你保护。你并没有觉察出是被那手拽着走。她在引着你。你们在小路上逃着,走的全是小路。有一刻还跨过一排灌木丛,好像没路可走了。你忽然想起了父亲。不知为什么你想起父亲了,是害怕他知道了你闯祸而揍你,还是害怕他的眼泪?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逃出去!就是变成一·只猫、一只狗也可以,只要能蒙混着逃出去……
8
你逃脱了。然而是在遇上一个人之后。
那时她也已经迷路了。这时候,你们撞见了他。事情发展得如此有趣,你真想痛哭一场。
后来当上德国外长的菲舍尔,当他青年时代街头闹事的镜头被曝光,你能理解他的懊悔有多深。
尤奈斯库说:当年追随我的年轻人都到哪去了?他们都成了律师、辩护士。当经济和物质的尘世法则代替了精神之梦和道义之基,激进主义和理想主义必然遭到清算。而且这种清算是集体的,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充满着沆瀣一气的味道。因为有着共同的目标,最本能的目标。于是从当年的街头斗士变成了道貌岸然的政府官员,从决策层的高级幕僚变成了理直气壮的大赚脏钱的董事长或总经理,从先锋诗人变成了黑了心的书商和文化掮客,从向往西方的自由主义者变成了抵抗西方霸权的民族主义者和新左派,由愤青到小资……好像是历史的必然。
你那时必然遇到他,只能遇到他。
你们慌忙撒了牵着的手。她称你是她的同学,意思是仅仅是一般的同学,——起逃到这里来的。他说,到我家来吧。他说得很慷慨,音色浑厚。
她还抗拒地摇了摇身体。来吧!他又说,你同学也来吧!他又对你点点头。 ,
你不知道自己怎么跟着走的。他带着她,你跟着她。他块头很大(这你知道)。他打开他家的门。他家很大,有装修,几样家用电器很显眼地摆在大厅上。还有大沙发。他叫你们坐。你忌讳那沙发是他的屁股坐过的,你不坐。你就站着。你准备站着迎接他的挑战。你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他似乎并没有这意思。他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厨房没开灯,只有冰箱的光线似清晰似不清晰地晃出他的脸。他问你们喝点什么。她说不喝。你也说不喝。你抗拒着这里的一切味道。
这时他母亲出来了。这老不死的官太太在她的身边坐下来,握住她的手。然后她就教训起她来,不该跟着大家乱跑。官太太说的时候眼睛不停地瞟着你。你真想拉着她走掉。
妈,不要再说了,让人家歇一歇好不好,他在那边说。那官太太就呵呵笑了起来。好,好,我就不说了!就进了里面的房间。我爸出去了,不在。他在那边说。
我知道你父亲去哪里,你想。你不出去? 你问,挖苦地。
不出去了。他应。
为什么?你问。
不是找到了吗?他说,笑了起来。明显指的是她。那笑声让你恨。你忽然想看他的脸,非常想看。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看他的脸。你要证实什么。不,毋宁是在哀求,你的一切都维系在这张脸上。这张你作过多少猜测的脸。可你仍然看不清。
真的不喝?他又问,什么也不喝?喝点可乐吧?
我最讨厌这类东西!你说。
那么,我出去看看。他说。走到门口。开门,带上门。他带上门前猛一回头。你瞧见了那张脸,终于!络腮胡被骄傲地刮得精光。一片青色。你的心猛然被灼了一下,好像保险丝烧断了。
等一下,代我招待你同学,他对她说。宽厚,热忱,矜持。因为他是胜者,当然能。
只有你们两个人在了。她问你真的不喝什么?你说:我喝!你招待呀,招待呀!
她似乎明白了你的意思,不吱声了。你们面对着。你忽然想做什么,想做一件荒唐的事,最大胆最荒唐的事。就在他的家里。那是一种挑衅。可是你没有做。你没有力气。什么力气也没有。
他回来了。他说,外面已经平息了,可以带你们出去。
那是你平生走的最黑暗的路。你什么也看不见。路灯晃着黑暗的光。他在前面引领着,时而转过脸来(那张脸!)叮嘱着什么。他叮嘱她时,她就狼狈地回头瞅你。你感觉到有一种巨大的念头在聚集,在膨胀,你无法控制,它要爆炸。它忽然又变得纤细了,纤细如发,简直猥琐……他有胡子!
他把你们送出来。送出很长一段路。你想也许你应该自觉先走,离开。她一再让他回去。他最后停住了,还交代了接下去的路,像个细心的父亲。
你不是。
你们一起走,你和她。你没有说话。月亮很大,很暗。她终于来拉你的手,你猛地一甩。你骗我!你嚎道。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原来都是在骗我!你又说,还有什么花招,你说吧!
她吃惊地瞪着你,她在问:我耍什么花招? 我骗你什么?
你为什么说他没有胡子?你说。其实你想说:他比我强!可你说不出。你只能去说胡子。
她脸色煞白,头大摆了起来,嘴巴张开,好像要辩解,可是就是不让她辩解。也许这对她不公平,可你就是要不公平。什么是公平?你要霸道,残忍。只有霸道残忍才能拯救你。对自己的阵营倒戈一击,是多么的快意!就好像往自己身上狠戳一刀。 你仿佛瞧见她和他躲在哪个阴暗的角落,笑你。然后,她投入他(毛茸茸?)的怀抱,用对你同样的温柔。不,真正的温柔。她的手又拉来了,你猛地起了鸡皮疙瘩。你怕那只手,怕那温度。你甩掉它。荡妇!你就是荡妇!你不是自己说自己淫荡吗?你不是一直想搞吗?你的花招我全明白!我他妈的全明白!
9
那毋宁是在逃避。逃避一场我永远无法胜利的角逐。
后来她给了我一封很长的信,辩解说她虽然没有对我讲实话,但是她并没有在心里欺骗我。
我何尝不知道她是为了附和我?再说,我又何尝不在希望着这种附和?我实在没有资本。
我给她回了信,为自己那天的话道歉。但以后我再也没有理睬她。
我发奋读书。毕业后第二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理工科大学。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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