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尼这个聪明人前天已经有点看出道光的暗急明窘,他甚至已经为他设想到用画作交换,却被护士打断,他就搁下了,毕竟,他不了解道光画得究竟怎样。他倒是知道,现今画家这个职业,水分太大了,混涂乱抹也算一份,哪里比得过去,哪里比得他们这个行业,一点假都不能搀的。道光的这两张画,着实让他小吃了一惊,这个兽医是个凭手艺吃饭的人,懂得好活儿就得收好价钱,他诊所的收费比别处高出一倍来呢,非但没有吓退人,反倒吸引了更多人,因为他的技术的确过硬。几乎是出于本能,他乐意抬举和维护任何领域内的好技术,若不是道光喝住了他,他是在斟酌着提高价钱的。美国人天生守规矩,占小便宜更是屑小之辈的行径,他这么个有身份的体面人哪里肯做。但同时,美国人却也从不肯勉强人,哪怕完全的好意,也不能勉强人,道光咬定了这个价钱,他当然只有接受了。
道光略为愣了几秒钟,才弄清楚强尼的思路,因此强尼跟他握手时,他的脸甚至是板着的,等想过来了,脸上立刻荡起了笑容。
他乐陶陶地带了鲍蓓回去,一路都在跟它说话,说得都有点语无伦次,“鲍蓓,不赖,真不赖!呵,他妈的,强尼,还不错。到头来,你终究是条好狗,我错了,不,我是对的。我呢,救了你,你呢,就跟住了我,好好的,啊?不赖,真不赖。,’鲍蓓被放在驾驶座的右边座位上,它的脖子上被可笑地戴上了一个白色的喇叭形的塑料项圈,那是兽医院为了阻止它去舔尚未愈合的手术伤口才套上的。它被那个塑料项圈限制了,但它还是吃力地转过脑袋,叫自己可以看见道光,它的眼睛一开,一闭,一开,一闭。睁开时,它必定紧紧望住了道光,眼神极为专注。
道光回了家,把鲍蓓安顿在壁炉前躺好,自己拿了瓶啤酒,也在壁炉前伸腿坐了下来。他把前后经过一想,又笑出声来。他可是真高兴! 他定价时忘记把折扣考虑进去了,不然,他会定八百块一张的,一个美好的错误!他居然还赚了钱。即使强尼让他看出自己在价钱上的失误,也没有让他因此懊恼,反正他是赢了,赢得很漂亮,这让他一把刷去在这个年轻兽医前唯唯诺诺、两手空空的耻辱感觉,那笔诊费最叫他不痛快的就是这一点。而且……对了,前一时他那种想到绘画就有作呕的、麻痹的感觉突然在这个意外情况中消失了。他这才突然发现他,他竟然又能画画了!
这一念头让道光从地下跳了起来,赶紧到车库取来画箱,摆在鲍蓓身边,坐在地下,开始直接对着鲍蓓写起生来。很不错,他依然丝毫没有对手中的工具感到厌恶,相反,颜色的气味,调色油的气味闻上去真是舒服,画笔在油画纸粗糙的表面涂抹的快感让他重温了当年在国内画油画的愉快体验。道光画得既顺手又用心。
鲍蓓在壁炉前平躺着,呼吸平静,一望而知体内的痛苦消除了。它把头垫在两只伸出的前爪上,雪白的喇叭口正滑稽地对着道光,因此看上去一个狗头正像一张白纸上的三维立体画,道光对着它仔仔细细画了个痛快。他那一手过硬的写实功夫在这幅鲍蓓肖像中全回来了。 傍晚时分,杰克带来一个记者。那个记者个子非常高,进门都得稍稍弯一弯腰。他一弯腰进来就嗅着鼻子说:“不用杰克带路,顺着气味我就能找到这里,颜料,松节油,骨胶……多么美妙的气味。相信吗,我年轻时弄过这个,可惜没有成功,我的采访报道将从这气味开始。”
在记者饶舌的当儿,杰克早蹲下身去看壁炉前的鲍蓓,但立刻,他被鲍蓓身边搁着的那幅油画吸引了,语气夸张地说:“嗨,DAWN,你叫
我看见什么了?天!DAWN,这难道是你干的?!你亲手画下的?这没法相信!你见过这么精彩的画吗?”杰克转身对记者说。记者走过来,也夸张地叫起来,立刻举起照相机对着真假两个狗头喀嚓喀嚓忙了一阵。鲍蓓见到生人非常不安,歪歪斜斜地拖着身体往壁炉里钻,可是头上的喇叭圈限制了它。杰克忙按住它,把它送回壁炉前的毯子上,把记者推到客厅的另一头。记者这才坐定了,缠住道光把收留鲍蓓的前后经过问了个仔细,做了记录,然后告辞走了。
记者走后,道光让杰克留下来一起喝瓶啤酒,他心里快活,想跟人多聊聊。他眉开眼笑地把他用画抵偿诊费的事说给杰克听,杰克点头咂嘴说,他们两个的水平正互相般配,彼此都干得漂亮。接着他告诉道光,这个强尼,是这一带方圆百里的名兽医,几乎手到病除,是小动物的救星,甚至住在外州的人都把自己的宠物送到这里来给他治疑难病症。纽约市好几家大兽医院不知道来挖了他多少次,他从来不肯去,就爱生活在乡间,但衣着讲究,开名牌车,住在哈得孙河畔最漂亮的房子里,太太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他是那种全力创业,精心工作,全心享受生活的角色,是个人见人爱的家伙。尽管诊费收得高,可他从来都愿意把狗送到强尼那里治疗,那是完全值得的。杰克赞赏地看着道光。
道光被他看得有点窘,掩饰地走到壁炉前,抚摸着鲍蓓。
杰克也走过来看鲍蓓,对道光说,即使鲍蓓没有在街上做出那件叫人感动的事,他也能看得出它是条好狗。道光问他怎么看得出,杰克说,鲍蓓气性大,若不是有这个突然的事故,要收伏它的心可真不大容易呢。可是呢,凡有气性的狗通常不肯随便改变自己的立场,那种一得了食物就摇尾巴的狗是不稀罕的,而有气性的好狗一旦认准了主人,那就是死心塌地,终身不渝。
听了这话,道光心里高兴,夸杰克对于狗完全是个专家。杰克又告诉道光,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们家从没间断过养狗,他的生活中完全少不了狗。现在他们家还养着四条狗。道光问为何要养上这许多?杰克说,狗跟人一样,也喜欢合群。
说到他的狗,杰克眉眼都生动起来,他告诉道光,那天在邮车里的狗叫“五乘三”,因为它生过五次小狗,每一胎都是三条。道光一听便笑出了声,说杰克有幽默感。
杰克听了十分得意,就很起劲地把他的狗性格脾气一一描述给道光听,最后总结说:“嗨,人以为自己比狗聪明,那就大错了,嗨,狗什么都知道,在不少方面比人知道得还多,人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人有应付世界的一套,嗨,狗也有他们应付世界的一套。他们那一套不比我们这一套低,我们看得他们低,那是我们自己以为的。嗨,什么时候,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嘿嘿。”
杰克这篇议论,道光虽然不十分同意,但他由衷喜欢这个美国乡镇邮递员,单纯,还有些老天真,跟他在一起他感到身心放松。
“你知道吗,杰克,我要替你画张像,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替你画了。”
杰克笑得满脸开花,“现在?”
“好吧,就是现在。”
道光拿出画板和炭笔,让杰克对面坐下。他几乎免去了写生开始时对模特儿的端详,埋头就画,因为杰克最初给他的视觉印象太鲜明了,一直储存在脑子里,而且没有遭到其他形象的覆盖,他刷刷地把这个记忆倾吐到纸上,熟门熟路。和他通常写生的手法不同,这一张他先从杰克的粗脖子开始,然后下巴,嘴,鼻子,眼睛,眉毛,依次上去,越往上越淡,越简约,到头发时已经淡到看不见,虚进白色的纸面。虽是写生,却带了些漫画的夸张,活活画出了一个去粗存精的杰克,不消半个小时,道光就画完了。他把画板转过来让杰克瞧,杰克眼睛先瞪得滚圆,跟着又笑得眯成一线,喜得抓耳挠腮地问道光,肯不肯把画卖给他?
道光笑问:“你出多少钱?”
“嗨,五十。”
见道光没接口,杰克红头涨脸的,一只手窘迫地摸了摸自己鼻子,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他害臊自己出价太低了,道光的一幅狗肖像在强尼那里还抵一千块呢。
见这么个上了年纪的人像个孩子似的脸红,道光想:真是个厚道人,他出的价比自己纽约中央公园门口的收价高了一倍。 “这是送你的。” “嗨,你的话当真?” “当真。”
杰克“嗨’’的一声,张开手臂,使劲地拥抱了一下道光,然后两手捧着那张素描,喜眉喜眼一路笑着去了。
九
只不过隔了一天,占了一整版的道光和鲍蓓的报道就在本县报纸刊登出来,报道不光配有的蓓的照片,道光的照片,还有鲍蓓油画肖像的照片。那篇报道虽然重述了鲍蓓的事迹,但有一大半篇幅写的是道光:从他第一次发现鲍蓓写起,如何耐心地一点点靠近它,喂它,为它在大雨滂沱之夜换窝,送兽医院动手术……简直就像一篇小说那么好看。那个记者特别吹嘘道光是来自纽约的优秀画家,那幅鲍蓓油画肖像被报纸用彩色胶印印出来,十分有力地成为这个称谓的凭证。
道光看了报纸,对那个“优秀画家”的称谓觉得好笑透顶。的确,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画家,可是在纽约,这个头衔已被剥夺殆尽,现在,在这么偏僻的角落里,在弄不清楚他名字发音的乡里人中,倒来把这个头衔还给他了,真不知算讽刺还是挖苦,他从骨子里瞧不上这份廉价的荣誉。那个自以为弄过绘画的大个子记者,真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还以为让他在这里出出风头会使他有多么高兴。
可是小镇的人不这么看。那几天,小镇简直像过节,一种莫名的兴奋传染一般,让大人孩子心头都有些麻酥酥地发痒。人人见了面都互相探问:“看到报纸了?”“看了,看了。”“画得那真叫棒。…‘棒?那叫伟大!”虽然满镇上道光只和杰克相识相近,其他的人他都不曾答理过,可是他们依然为他骄傲,因为道光让他们小镇在本县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