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不满地看着他。小老头是想看他的准考证和工作证、而他,在无意之中却把它
们紧紧地压在了手下。明成心中大窘,连忙把手移开。对于考前查验这一关,他并
不十分担心。一是考试并非大考。气氛不是很紧张,估计不会很严格;二是准考证
和工作证上的照片在报考前已做过手脚。黑马有着娴熟的照相洗相技术,他把张浩
和明成的照片带回自己家中,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二者叠印在一起,无论近看还是远
看,照片上的人既像明成又像张浩。明成拿到准考证以后,曾站在镜子前对照了好
大一会儿,感觉的确很像。监考老师拿着那张写着张浩名字的准考证,反反复复看
了好一会儿。把我查出来吧,那样我就解脱了。明成忽然这样想。当然,这只是一
瞬间的事,接踵而来的另外一些念头很快就把它消灭了。明成垂下头去,手似无意
地在头发上摩笑着,把头发搞得很凌乱,以缩小年龄差距。“你多大了?”监考老
师问。“三十一。”明成的声音有些颤抖。“叫什么?”“张浩。”“在哪里工作?”
“林城县工商局。”监考老师又取出报名存根,细细地对照了一遍,才慢慢地转身
离去。明成悄悄地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发现那里已是汗浸浸的了。在怀有一丝庆幸
的同时,明成心里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他只有十八岁,但当他说出三十一这
个数字时,监考老师竟没有过多怀疑。是监考老师粗心,还是自已看来的确很像三
十一岁的人?这时他的眼前浮现出卫妹的影子。他感到卫妹是那么年轻漂亮,与自
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明成考上了。这是一次成功的考试,成功的喜悦由三个人分享。张浩果然没有
食言,借了局里的车,带着明成和黑马直奔乡下。事情办得很顺利。一个月后卫妹
顶了王文田的缺,当上了民办教师。那是个晴朗的秋日,卫妹的父亲为庆贺卫妹走
上工作岗位,同时感谢明成的帮助,在家里摆了三桌席,遍请亲朋好友。酒席散时,
已是傍晚时分。卫妹拉了明成的手,两人一齐来到村西的桥头。月亮在头顶朦胧地
照着,空气中有一种从田野里散发出的红芋的香甜气息。桥下的流水自北而南缓缓
地流着,偶尔有一条小鱼“哗”地一声轻轻地跃出水面,银色的鱼体反射着月亮的
清辉,如一个甜美温馨的梦。两人坐在大拱上方的小拱中,无拘无束地悄笑着,呢
喃着。卫妹把嘴唇偎过来时,一种淡淡的槐豆花的香味令明成深深陶醉。卫妹的嘴
唇湿润光滑,舌尖清香细腻。明成的幸福如桥下的河水般无休止地流淌着。他第一
次知道拥有一个女孩子是怎样的美妙。他深深地陶醉着,陶醉着。美好的生活似乎
刚刚开了个头,一切将会更加美好下去。
吃晚饭的时候,雨稍稍停歇了一会儿。楼下有餐厅,黑马说饭菜不卫生,硬拉
着张浩上街吃。张浩无奈,只好随黑马身后走。刚出宾馆大门,迎面走过来王立。
王立一脸怒气,腋下夹了一只皮包,刚刚从六路公共汽车上下来。
“老黑,你小子坑人怎么的?我按了地址去,连他妈一个人毛也没见到。”
“不可能,”黑马说。“你等一会儿,我帮你去找。”
“一块儿吃饭去吧。”明成看见王立胸前崭新的师范学院的校徽,心里产生了
好感。
“他吃过了,对吗,王立?你吃过了吧?”黑马问。
“我吃个鸟。”王立一把抓过黑马的包。
四个人在钟楼饭店选了个靠窗的位子,点了几个菜。黑马要了一瓶杏花村,
“哗哗”把一个空杯斟满,向明成说:“你明夭考试,今天就别喝了。”
明成点点头。
“还有你。”黑马指的是王立。
“我喝一斤也不耽误考试。”王立说着,抓过一只大杯子,给自己满斟上。
“你也考试?”明成好奇地问。
王立点点头。
两人一对准考证,巧极了,都在十三考场,如果按前后顺序排坐,两人还是前
后桌。明成喜出望外,就和王立多聊了几句。黑马望见,找了个借口,把二人坐位
分开了。
天气闷热,虽然电扇在呼呼响地吹,身上仍不停地冒出汗来。明成不喝酒,吃
得比较快,吃完便站起身来说,“我先走了,回去温温功课。”同王立打招呼时,
他看到王立的目光怪怪的,说不清里面含了什么意思。
快到宾馆时,明成看到前面有一男一女并肩走着。那女子的背影很像卫妹,只
不过发型不对头,卫妹一向是扎小辫的,而眼前的女子却一头漂亮的卷发。他几步
急跨过去,绕到了前面。果然是卫妹,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卫妹也很惊异,脸上闪
过喜悦的笑,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卫妹很快就变得惊慌失措。她扭头看看身边
的男人,不自然地和明成打了个招呼。
“卫妹,你怎么会在这里?”明成并没有往意到卫妹表情的变化。
“我,我们乡开会、我——”
“乡里开会?”
“噢,是地区先进工作者会议,教育系统的。”卫妹身边的男人说。男人有四
十多岁,脸苍白苍白的,一副干惯了文职活的样儿。
“你把地址留给我,我还有事,回头我去找你。”
卫妹记下了明成的地址,也不多说话,急匆匆地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
明成惊愕地呆立原地,似乎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相信卫妹是来开先代
会的。卫妹工作很投入,学生成绩很好,被评上先进工作者是理所当然的。但她为
什么要这么匆匆地走掉?回想着卫妹的神色,明成越想越不对劲。他隐隐觉得卫妹
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他。
冲了一个谅,明成关上门,穿了一条裤权坐到床上去。电视里正播着广告,一
个女人在热水器下半裸着身子“咯吱咯吱”起劲地洗,说提起热水器,她就想了新
婚的那个晚上。明成连着换了几个台,不是广告就是金山金榜。虽然已三四个月没
看过电视了,他并不感到有什么新鲜,于是关掉机子,取了本世界历史看。每一字
每一句都已背过很多遍,多看一眼就很烦。明成忽然想到如果今年高考还考不上自
己该怎么办,是回家种地,还是继续复习,或者,就在城里赁间屋,一面做点小生
意,一面与黑马保持联系。最后一个念头令他自己脸红。
走道里响起了脚步声,他想,一准是张浩和黑马回来了。
其实这一次他应该不来的,明成明白自己需要全心全力地准备高考。但是,与
以往每一次一样,他无法拒绝黑马。每一次都有理所当然的理由,这一次也一样。
每一次的理由都很相近甚至完全相同。它们在明成心中所激起的情绪也完全相同,
那就是无可言说的悲苦、委屈,无可言说的无可奈何。到了自己一生完结的时候,
回首一瞧,也许会发现在每一件事上左右自己的因素本质上都是相同的。明成想,
那时也许会得出人生很简单的结论,但是,无论怎样简单,你却必须充当它的奴隶。
每一次代考都花费他许多精力和时间,打乱了他的复习计划,无可避免地对高
考产生不利的影响。对此他无可奈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总是想起这个
蹩脚的比喻。
书实在看不下去,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弄得他头疼。也许,他想,自己可以换一
种活法试试,为什么非要把高考看得那么神圣呢?
明成想到了大弟,大弟前年考上了行署三中,现在正读高二。明成准备考过试
就去看看他,坐七路车,十站,就到了他所在的学校。
门口有轻轻的响动,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明成连忙抓了一条毛巾被盖在身
上。
进来的是三楼的女服务员,明成几次上下都见她坐在服务室里认真地阅读一本
画报,还听见别的服务员喊她小谢。小谢穿了一件鼓状圆衫,下身穿了一条白色短
裙,脸上施着谈粉,嘴唇上有一点淡淡的口红的痕迹。小谢长得很漂亮,所以略微
打扮一下就显得千娇百媚,不过她的表情中并无放荡的迹象,而是低眉顺眼,一副
楚楚动人的温柔。
小谢弯腰在屋里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地直起身来,脸上并没有失望的表情。她
看了看明成。拉了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下。
“有事吗?”明成问。
“没事,我丢了一个钥匙,没找到。”
明成垂下头去,目光停留在书上,心神却难以安定下来。
“你是哪里的?”小谢把腿抬起来,整理了一个短袜,粉红的短裤在明成面前
飞快地闪了一下。
“林城的。”
“来干什么?”
“考试。”
小谢忽然抿嘴一笑:“今天的旅客里就你一人包房。”
明成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
“一个人住房害伯吗?”
“怕什么?”
“怕人咬你呀!”
明成笑了,说,“谁咬人呀?”
小谢也笑了。又说了会子话,小谢站起来,指了指墙上贴的电话号码单说,
“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等会儿,十二点以后吧,如果有什么事,你打三楼服务台
找我。”
明成惊讶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疑惑不已。
那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灯管上挂满彩纸,拉花交叉着拉成长方形的两条对
角线,墙上地上到处是细碎的彩团。课桌靠墙排放成一只木框状,中间空出一块舞
台。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有祝福新年的欢乐气氛。明成恍恍惚惚又走到了教室
中央,在五十六双眼睛的注视下满脸通红,但快乐的神色如彩灯光一样溢满了他的
面容。五十六双手在给他鼓掌,掌声给了他勇气,他用结结巴巴的声音朗诵了一首
小诗。他现在清楚地记得那首小诗的题目叫《小巷》:“小巷/又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