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村屯经济早日实现小康有好处!村委会没办法,就因神设庙,破例给了他一个顾
问的虚衔。因为村级顾问的权限很难界定,孔大哈常常隔着锅台上杭,大事小事都
插一腿,甚至连发展党员也掺乎,李社火为此很是头疼。
挂好了锦旗,李社火就把在乡上喝酒的事说了。
老董说: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么,五千亩,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完不成。
赶快跟乡里打招呼,喝酒说话不算数!
李社火说:我说我保证完成,是指我自己,他们就鼓掌了!
老董又说:那是他们听拧了,赶快纠正还赶趟。咱不能裆里夹萝卜,装大装硬,
这么稀里糊涂接下来,那不是哑巴挺着让驴进么!
李社火就顾问地看着孔大哈,孔大哈却一声不吭,很深沉的样子,把一根条帚
蔑儿叼在嘴里,眯起眼睛,看院子里一对鸭子叠摞儿。
李社火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子,就抬手拨通了乡里的电话。张名堂屋里好像还有
别人,吵吵嚷嚷的,接电话有些不耐烦,说;定妥的事情怎么能反悔呢?我这儿都
表报上墙了,龙眼村秋整地五千亩,计划一直报到县里市里,你李社火挺大个汉子,
拉出屎来还能坐回去?
李社火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保证我个人。
张名堂说:你是不是龙眼村村长?代表不代表村里?
李社火说:那是你们下了套套让我钻,整五千亩,庄稼还收不收了,再说,五
十吨柴油我们也没处放啊,总不能家家腾出水缸来装柴油吧?
张名堂的嗓门就高起来,说:今年的扶贫不撒芝麻盐,变赈为奖,整多少地给
多少柴油。刘县长看重你,向你倾斜了一下,你怎么能说这种屁话?到了这种时候
还想耍赖,让我怎么向县里市里交代!你这人,太不仗义了吧!喀嚓就把电话撂了。
李社火骂了一声,又不知该骂的人是谁,摔了话筒,哭的心思都有。这时孔大
哈才吐掉那根细篾,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舌头长在你嘴里,谁又没给你坐老虎凳
钉竹签子,喝多喝少,圆说扁说,怎么能怨人家?说完,掀掉棋盘走了,还没出门,
就唱起了西皮二六: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
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老董听了就很生气,说这龟孙子就是要观山景,看你的热闹。要是这任务实在
抖落不掉,就找找明叔吧,姜还是老的辣,兴许他有办法!李社火的脑袋里~团乱
麻,想不出一点儿办法来,就夹上那件衣服,晃里晃当,荡到村头地里来。
一万多亩耕地连成一片,又没有太大的起伏,看上去相当敞阔。大一统那阵,
粮稻黍稷满地铺开,十分的壮观。现在就不行了,土地分成零碎片片,粮菜种得花
花塔搭的,就如同穷人的棉袄,一块块补丁杂乱无序地连缀起来,收豆的,收粮的,
收白菜萝卜的,全都是各自为战,有的庄稼还堆在地里没拉净,有的已经开始秋翻
了。李社火老远就看到了花翎子,掂一柄镰刀,柔弱无力地割着黄豆,连个帮手都
没有,可怜兮兮的。就不免心疼起来,默默来到她面前,递过衣服,说一声穿上试
试,就接过镰刀干起来。豆荚上得饱,只是开镰晚了些,误了节气,手一搭上去,
就炸出一片干燥的爆裂声,金黄的豆粒就四下飞溅。他很清楚,这完全是他的过失,
如若不忙着夺标争旗,早点地替她割了,也不至于损失这么大。割出去好远,回头
再看,花翎子仍然站在原处没动,秋风吹拂着她的衣衫,不胜寒意的样子。他喊她
一声,没听到回话,却听到了一声幽怨的呜咽。
李社火心里一热,扔下镰刀,返身就把女人拥在怀里,花翎子属于那种总也晒
不黑的女人,鹅蛋脸上撒着几颗浅谈的雀斑,裹在透明的泪滴里面,琥珀一般招人
稀罕,身上还透散出一股撩人的气息。李社火很想亲她一口,又碍着四处有人,只
好作罢,用袖子替她擦了泪,花翎子却把他招开了。
李社火说:别哭,这也不算什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嘛!
花翎子说:你少拿话填活我。要牺牲你自己牺牲去,别把我捎上。别人家的黄
豆都送油坊榨油了,谁像我,还戳在地里卖烧柴!
李社火嘿嘿赔笑说:都怨我,我让他们灌懵了,一整天不省人事!
花翎子说:你是村长,自己不动手,找个人来替替我也成啊?
李社火说;现在搞承包,哪有浮闲劳力?再说,村长又不是地主,剥削谁谁干!
花翎子说:那你替我干吧,我回去歇着!
李社火忙说:别介别介,我都泰山压顶了,哪有工夫干这个?
花翎子就把那件衣服掼到地上说:你能钻野女人被窝,却不能帮我割黄豆,还
指望我能跟你过日子?
李社火就明白了,花翎子不是没去过他家,她是嗅出了他身上的气味,或者找
到了女人的长发,他佩服起这女人的精细。就赶忙分辩说;我钻了女人的被窝不假,
可那也是身不由己啊!说完马上意识到,忙中出错,这话豁边儿了。刚要纠正,花
翎子就哭出一个高音来,抡起地上的豆棵子,也不管脑袋屁股,打的一个狂暴,嘴
上还妈X妈X地骂。李社火就觉得她不尽情理,还没过门嘛,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来
这个,让乡亲们看见也太没面子。三十六计走为上,就抱着那颗蓬乱的瘦头,向旷
野里疾走。那花翎子索性坐在地上,顿脚捶胸,号陶大哭起来。
冯六指正领着羊群疯跑,弄得烟尘蔽日的。李社火喊住他,从口袋里摸出十块
钱来,说反正你浑身的劲儿没处使,去帮花翎子收豆子吧,割好了,我让常青来拉!
冯六指用六个指头捏住那张票子,对着阳光照照,也不说什么,又盯住他看。李社
火明白,他是嫌少,就又摸出同洋的一张来。冯六指把两张票子叠在一起,塞进腰
带以下一个很深的部位,这才朝羊群振臂一呼:同志们,冲啊!尥着蹶子,朝花翎
子那边驰骤而去。
李社火遇到了很多人,询问整地情况,都说给柴油好是好,可惜没那么多精力,
拉屎嗑榛子,两头使劲,两头都耽误。三春不如一秋忙,再不抓紧打粮,大雪喀嚓
一捂,这么长的冬天,能靠喝柴油过么?李社火就殷殷解释,说柴油也是钱哪,有
了钱哪儿买不来粮食?一吨柴油一千二,全村五千亩,那就是六十万哪!有这六十
万,咱也办个企业,也许就一举脱贫了。再说,整地是为了蕴肥保墒,增加明春的
地力,这土地好比女人,现用现交不行,得早早打下优笔,摩挲得乖顺了,才好下
种打粮。人们就哈哈笑,说你把花翎子摩挲乖顺了?刚才还见她跟你跳老虎神呢!
李社火惭愧得不行,检讨说,我理论和实际联系得不够,今后一定努力。
老支书潘明正坐在地里抽烟,被涣散的日光拉长了影子,俨然一尊石狮子。潘
明是部队上下来的,一直当着龙眼村的支书,当到中风的那一天。如今他的脸已经
被疾病蹂躏得不成样子,眼睛一大一小,嘴角一高一低,很难把烟吸进肚去,他实
际上是叼着一支支旱烟在消磨所剩无几的光阴,他自己没法走到地里来,是儿女们
用车把他拉来的。每年秋天,他都坐在地里看景儿,体味着庄稼人收获的喜悦,依
照权力惯性,指挥家人干这干那。李社火起步向前,问一声好,又把自己的羚羊牌
大黑杆敬给他抽。说起秋整地,潘明好像没听懂,又好像对他的事不感兴趣,拉他
在身边坐下,神秘兮兮的样子,低声地含混地说道:火蛋子,明叔对你咋样?
李社火惊愕地说:不错啊!
潘明干脆扒在他耳朵上嘀咕说:明叔求你一件事,你让孔大哈入党吧,我做他
的介绍人!李社火吃惊不小,很陌生地看他一会儿,还以为他糊涂了。潘明又说:
别老眼光看人了,再不发展他,你就要犯错误了!
李社火心里隐隐疼着,苦笑一下说:明叔,你当过支书,入党的事不是一个人
说了算的。你看他够吗?
潘明说:党员得为全村人谋利益。这两年,乡亲们没少沾过他的光。就说我吧,
要不是他出钱给买药,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入土了!
李社火有些雪上加霜的滋味,就为这次会面很后悔,模棱说;再说吧,我这个
村长代支书,眼看就到届了!
搭了一辆手扶回到村上,李社火又累又乏,茫然的一片心境,理不出一点头绪
来。想来想去,打开了广播,沙哑着嗓子大声喊道:龙眼村的父老乡亲们,上头硬
派给我们五千亩整地任务,每一百亩奖励一吨柴油。柴油本来是扶贫的,现在反用
这个饵着咱们。咱们咋办呢?尽量干吧,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千万不能两头耽误……
话没说完,一只手就把开关闭掉了,会计老董把一根指头竖在嘴上,嘘一声说:这
边正在开全县秋整地电话会议,过来听听,刘县长表扬咱村呢!桌上的电话按了免
提键,刘昭的声音正热情滚滚地向外流淌。李社火听着,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嘴
唇动了好半天,才骂出一句:妈了巴子!
三
清早起来,浓浓的处女霜铺在地上,天就显得更冷。李社火瑟缩着肩膀,扛了
一把镢头,来敲常青的窗户。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带领本家亲戚干个样子给村民
看,那就是~边忙秋收,一边把耕地翻出耙出一半来。还没有人比他起得更早,白
霜上连鸡鸭猪狗的痕迹都没有。他就回头看自己的脚印,拖拖沓沓,有重墨有飞白,
如同一片莫名其妙的图谶,让人看了似懂非懂。
常青住三间瓦房,小泰山就停在院子里,上面糊满泥巴。一条笨狗还在窝里死
睡,见了他摇摇尾巴,表示亲昵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