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了一圈,腰围明显变细,下颏由方变失,上面刚割完韭菜似的长满胡茬。月月
什么也没说,月月没说一方面为了瞒过婆母;一方面为了掩饰心中的凄苦,她有感
觉,一旦由自己说出国军的消瘦,她会流出眼泪。月月沉默不久,就开始说国军的
瘦,说你准是不舍花钱吃饭就瘦成这样,看裤带都松了。月月眼里真的有泪。月月
说完话就去帮国军搓背,全不顾公公、婆婆、小青和火花的眼目。月月在看到火花
那双小眼睛时,手上的动作更柔更欢,手在盆与背之间舞动,溅到盆外满院水花。
林治帮一个人在屋里默看电视,他已从一家人厨房里的忙乱中感受到儿子的回
来,但他一直没动。退下位来,在村人面前的确掉了村干部的威风、威严,在家里
边做父亲的长辈人的威严永不能失却。国军洗完身子,走进屋来,说爸,我回来了,
算是礼节性的报到。林治帮没有言声。见父亲无话,国军站一会儿返身要走,林治
帮开口说话,月月对你到底怎么样?国军一激灵,心底翻了个劲儿,以为父亲知道
自己有病,他支吾说,挺好呵。你瘦了,国军不吱声,林治帮说,你爸退下来,她
可不能借由当你使威风,咱林家人没根底可不能受欺。国军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
说月月不是那种人就转身离屋。
因为一周的奔波愈加平添了颓丧的心绪,也因为父亲那句对儿子备加关心的忠
告,国军心情一直不畅,月月几次用手抚弄他的身体都被他轻轻推下。国军不想和
月月亲密是不愿把心情搞得更糟,而月月却以为丈夫对她的变化有所察觉。直到被
她再三抚弄国军没了睡意,讲起在城里几天的境遇,月月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我
爱你国军。月月说完这话仿佛爬过一座高山,浑身一阵冒汗。
在婚后的第一个暑假里,月月怀着一份焦灼的思念,切肤的犯罪感,在滞浊的
炎热里自我折磨。每当夜晚,国军的身影、目光、后背,就会缝制一个偌大的边部
锋锐的皮壳切断月月所有非分之想,每当白日,国军上班,无限的光热驱走阴影,
思念便沿着土街、草沟,沿着一片片庄稼爬行、飞翔。思念和犯罪感在白昼和夜晚,
像投进水里的两只皮球,此起彼伏,让月月一天天消瘦,面色发黄。抵御两种东西
最有效的方式是到后川给张小敏补课,张小敏是个可怜的孩子,刚上中学一年母亲
得了肺病,为了给母亲治病她的父亲让她在家照顾母亲自己到外面出民工,张小敏
自作主张没有退学,每天只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在家做饭喂猪伺候母亲。
一个略有一些凉风的午后,月月拾掇完碗筷刚刚推车走上街脖,遇到买子。这
是分手之后月月第一次见到买子,如果也像山庄女人夏天坐在河套里或树荫下,月
月会有许多机会见到他的。买子同林治帮一块儿从院里走出,买子看到月月欣喜地
喊翁老师。月月几乎是在听到叫声的同时看到买子,月月看到买子的一瞬浑身蓦地
过电似的颤栗,而后心口慌慌突跳,眼前一阵豁亮。
月月因为走在买子前边,迈步时腿像一个失灵的圆规,落点与想象有很大的落
差。因为在一个人目光的包围之中,她还感到后背有种被火烧烤了的感觉,而买子
却被月月穿着连衣裙的苗条身影吸住目光,买子起初很想说话,说从屯里过来好几
回了都没见到你。可是当月月优雅、飘逸的身段装进他的眼仁,买子感到喉嗓喑哑,
他的叙述着过去状态的话语在马上就要跃过喉口时,被现在时刻的激动生硬的抵了
回去。自从当上村长,买子仿佛一个从浅水湾游进水库深处的鱼,整个身心被一汪
厚重的水域覆没,月月的给予令他无比骄傲,令他做什么都有奔头。当他夜晚沉静
下来,默默去打捞那个使他骄傲的影像,月月消失在夜晚里的身影就重叠了庆珠乳
白色的身影,就成了买子白日走街串巷隐藏在灵魂里的追逐。乡路寂静无声,他们
相互能够听见对方并不匀溜的呼吸。到了岔路口,到了通往买子家的岔路口,月月
突然感到车子沉了下来,任她怎么推也推不动。月月没有回头寻找原因,她的肉体
里的战栗,让她清醒地预知即将发生的一切,她清醒地预知自己根本无力抵御即将
发生的一切。买子举着自行车,向东崖口家的方向挺进,月月才迈步跟上。
进到屋子之后,买子几次抱住月月都被月月猛力推开。月月推开买子并不是反
对买子的亲近,而是故意压制着欲望的冲击,用长久的盯视来识别买子情感的质量
——在犯罪感被意外的相遇驱逐出境之后,贮储已久的思念一下子洪水一样冲进月
月心灵的土地,月月看到它们在过去的日子里如何翻滚着席卷着她的生活,而今又
是如何深刻、强烈地震撼着她的灵魂,在跟在买子身后小狗一样踽踽前行的时候,
她曾想到她宁愿为之死去。痴心的月月无法知道,当欲望之火点燃男人,感情早已
失去应有的真实,对于女人,爱情原本就是流言,或者说,只有真切地表达谎言才
是真正表达了爱情。月月端正着瘦成一溜长条但仍不失圆润的脸,久久地读书一样
读着买子黑黑的肌肤上,那双黑黝黝的小眼睛。小眼睛诉说着激动、热情,诉说着
调皮和贪婪,因为隔着距离,因为月月制造了距离,买子不得不把热情的贪婪变成
语言,我爱你月月,买子说。释放着原始的冲动,当月月看到一向一团火一样自燃
自烧的买子将火苗猛烈地拔向她,天知道那叫人怎样的天塌地陷。月月闭上眼睛,
集中精力向体内感受那股被火苗燎出的、回肠荡气的热流,感受心里身外的飘浮。
买子跨越距离再次搂住月月,月月任自跌落,任自同买子一起向深渊跌落。他们先
是衔着嘴唇在地上打转,四只手臂仿佛四道锁链扎在双方腰间,恨不能将自己嵌进
对方的肌体,或者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肌体。后来,锁链断掉了,锁链变成四只饥饿
的到处觅食的蛇,月月的手伸在买子后背,在那块状的后背上抚摸。买子的手是在
月月胸间,一个摘桃少年欣赏即将摘下的桃子似的轻轻摇晃。月月经不住摇晃的奇
痒,绵软地坍倒在买子怀里,于是买子将月月抱起坐在炕沿上,月月顿时缩成一只
小熊僵硬下来,月月的脸腮呈苹果一样的红色,朱唇被喘息拂动。买子痴痴地看着
月月的脸和唇,这个奇异的女子怎么就一下子来到自己怀中真是不可思议。在买子
走南闯北的生活中,确是有着那么多的不可思议。买子在端详月月潮红的脸时,心
中不由得一阵激动,他收回一只揽在月月腰部的手,重新伸进月月胸间,在那里弹
动,抚摸,而后慢慢下滑,滑到束腰的裙带时,手兀地抬起纵腰跃过。而就在这时,
月月陡地睁开眼睛,缩紧的肢体陡地支愣开来,月月挣扎着跳下买子怀抱,连连说
不,不能这样,我不能。买子惊诧地看着月月,以为自己的手带了刺长了钩。月月
缩着肩,揉着手,眼睛怪异地看着买子,说我是个坏女人是吗?你把我当成坏女人
是吗?买子不解地看着月月,胸脯一掀一掀,汇聚着喘息。买子说不,你是好女人,
你是咱山庄没人敢比的好女人。月月说我不该来程买子,我是有夫之妇我不该来啊
程买子。买子猛然了悟月月的矛盾心理,眼睛忽的一亮,上前拽住月月的手,月月,
你不坏,你真的不坏,要坏那是我坏,我不该……话语刚出一半,两人仿佛同时受
到一种力的推动又猛地拥到一起,这回他们相拥着谁也不再说话,好像每人都抱定
一个坏就坏到底的信念似的,他们彼此在相拥中草率地为对方解除隔在他们中间的
障碍。月月躺到凉涩的炕席上时,只觉浑身所有部位都开张着,蓬展着,月月感到
整个身心都沉在了湿漉漉的草丛里,沉在清澈不安的池塘里,等待着那个柔软的疯
狂的掠夺。池塘里终于被一个坚挺而柔软的物体旋成无数旋涡,月月呻吟着,细微
的、柔弱的呻唤传达着无限的激荡,无限的痛楚。买子感受着月月的激荡和痛楚,
在往颠峰攀爬时不住地扭动,嘴里不断呓语着我爱你,月月,我爱你。月月什么都
能听见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她只是跟着颠簸跟着撕扯,整个灵魂都化作了一派虚
无,整个灵魂都在叫着一个声音:做女人多好多好——
一个膨胀了的物体跟灵魂一起在相互的呻唤中化作一派虚无的时候,月月沉入
了无与伦比的平和、平静,好像瓶子几经沉浮终于落到水底。月月平躺着,沉静地
看着买子,一条裙子盖了全身,沉静的表情带有几分凄楚又带有几分欣慰,月月一
只手放在买子下颏,另一只向外扬开,作出一种放松的姿态,而就在这时,月月手
指触到一样东西,一本书——就在卷着的行李边,月月抽过来,见是一本诗集,普
希金的诗。你喜欢诗?
我是个过了时的人是吗?是它伴我生活二十多年。那里边有一个女子静静地、
静静地骄傲,真像你。
你说我骄傲?
你和庆珠都属骄傲那种类型,只是她骄傲得活泼,不像你那么静,静得让人心
底发慌,让人思考。
咱都是乡下人,哪有什么骄傲,能够看出骄傲恰恰因为你自己骄傲。
不,不是的,我是自卑的说心里话,我因为自己无依无靠,心就常常对有根底
的人生出敌视,如果不是庆珠和你主动走近,我永远不会主动走近你们。这其实正
是自卑。
说着,月月收回扬起的那只手,捧住买子的脸。买子的整个身体都裸在外面,
呈一种欢欣倍至的表情。这时,买子突然套上短裤,走出堂屋把屋门闩上,返身回
来时,龇着洁白的牙齿去告诉月月,我们够大胆的,门大开着,咱们当去把全村人
都叫来看看。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