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许河生还是高高兴兴地来了,或许他就很爱这个虚名。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
说,能吃上皇粮,那是十分了得的事情,品格骤的就比乡下人要高一筹呢,这份荣
耀对许河生大概是很重要的。
当然许河生不是一个很冒失的人,不会做领着一家四口饿死在绚丽的县城的蠢
事。
他找校长要了一栋坡下早已荒废的小平房,安下家来。他会干泥瓦活,将破旧
平房整修如新,又安上电灯。三间小房,拿半间出来做猪圈,喂两头猪。房后有空
地,空地种菜,聋哑学生的粪便和猪粪都倾注于菜地,肥了菜又卫生了校园。这样
校长和偶尔开火改善一下生活的老师,却可以吃到他种的时鲜蔬菜。旺季吃不赢,
还有挑着上街去卖的——当然工薪阶级许河生不会亲自挑着菜去卖,叫他父亲过来
卖菜,儿子对父亲说这菜钱你就打酒喝吧。父亲也不见得一分不剩将卖菜的钱喝光,
时而还买一包卤猪心卤大肠什么的回来讨孙女儿的欢喜。
老婆多少也做一点缝纫生意以利家用。但乡下师傅在城里吃不开,只觅得些做
短裤之类的边缘活。这样看来,许河生的生活仍存在巨大问题,何况那时,他的一
双儿女,都在上学念书,缴用也是不小的。书包可以由老婆做,纸笔墨就自己做不
了。
但许河生却在城里活下来了。他那时赖以生存的秘密,极少极少有人晓得。甚
至他老婆也未必清楚他们一家到底依赖什么活出来的。
因这个秘密,便牵出本文真正的故事来。
流经瘦谷县城的这条河流,叫做燕子江。燕子江是瘦谷县境内最长最大的江河。
应该说,一直到七十年代,燕子江还是比较可爱的。所谓可爱的标志无非是两条:
一是有水,二是有鱼。八十年代以后的燕子江被列为不可爱的江河行列是因为她有
水无鱼了。无鱼的原因也极容易寻着:化肥农药的污染,捕鱼者的骤增且用的多是
斩尽灭绝的捕鱼手段;外加上游发现分布于几十平方公里大范围内的砂金矿,淘金
者以氯化钾炼金,曾使得河田生物灭绝。
七十年代的燕子江里尚存着诸如许河生贿赠校长的好几斤重的草鱼或是鲤鱼。
甚至还有难以长成的甲鱼残留。许河生赖以生存的秘密便是紧靠的这条燕子江了。
于水中弄鱼,是许河生的绝活。那时大概也只有受益者校长知晓。
七十年代的瘦谷县,并不缺乏喜好钓鱼的人们。其时弄鱼的工具已开始日趋先
进。如钓竿已分成数截,可缩短至一米,可拉长至五六米,只是仍局限于竹子的结
构。另外还发明了一种打甲鱼的轮盘钓,呼地甩出数十米,将甲鱼钧住。早早晚晚,
燕子江的河湾旁,常是坐满了垂钓者的。
许河生不属于此列。他钓鱼无需钓竿,只需一小卷钓丝即可。人多的地方他当
然是不去凑热闹的,更没有可以磋谈垂钓经验的钓友。他喜好独来独往,像个无所
事事的闲人随便蹲在哪个草丛中或树荫下,悄悄将袋中的钓丝掏出来,扔到水里,
“呼啦”一声可以于水中钓上大鱼来。
许河生捉甲鱼更是有绝招,事先打死一两只蛤蟆,置太阳底下,晒出几分臭味,
然后寻些很有些讲究的树叶裹了,放到甲鱼出没的岸边,不一会那物竟乖乖的闻味
寻来,也不知怎么的就擒到许河生的手中。
七十年代末期瘦谷县城甲鱼已经卖得出很好的价钱了。许河生有他的原则,得
了甲鱼是不会向校长进贡的。高于其他鱼种价钱数倍的甲鱼,要解决许河生的许多
实际困难。那时他便要拉低冬天的布帽子和夏天的草帽沿,迅即到并不繁华的菜市
场,找主卖了,换回现钱,买米买菜以应家用。
除校长知道许河生会弄鱼外,多年来聋哑学校的老师都不知他有这个本事。许
河生神出鬼没,行踪古怪,一般是趁着午休和清晨出门,屋后树林子里有一条小径,
小径通向河边,一闪身他就隐于林中了。而该上班的时候,他极少外出,大家公认
他是个很规矩的工人。
许河生躲躲闪闪并不是害怕什么,有什么怕的?无非是兴趣所至钓几条鱼吃,
就几条野生的鱼谅想也资本主义不到哪里去。何况他根正苗红是个工人阶级。他是
性情所致。他喜欢默默地一个人干自己的事情,干好了他不想得到别人的表扬,没
干好独自寻找原因。他更不愿炫耀自己的什么本事,何况钓点鱼又算得什么本事?
学校里有两个老师喜好钓鱼。各色钓竿备有好几支。出行时总是热热闹闹作准
备,挖蚯蚓,辗菜油渣饼作诱饵搭“窝子”,不亦乐乎,还常拿出许多时间来讨论
水性鱼性,然多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许河生在一旁看着,很想教他们两招,可
人家是老师,有学问的人,总不好毛遂自荐去当他们的师傅吧。许河生等着他们上
门讨教而不愿主动授艺,而他们又不晓得许河生有这么一手。事情就这么搁了下来,
一直到许河生离开聋哑学校,他们还不知道他会弄鱼。
没有人晓得许河生会弄鱼,更没有人晓得他上街卖鱼。许河生上街出售自己的
收获,犹如做贼的感觉,因为他始终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公职人员,干革命工作的怎
可沦落为小商小贩?因而他上街卖鱼时十分谨慎,生怕碰上熟人。好在就是阶级斗
争盛行的七十年代,地下仍活跃着一批胆大妄为的菜贩子,他们多是城市无业人员,
清早起来,出城去候在乡间通往县城的路边,以略低的价格从挑菜进城的农民手中
买进,然后在闹市摆摊设担出售,赚点薄利,谋出生活。许河生弄的鱼,都是交给
这些贩子,不敢上街叫卖的,虽明知要被贩子吞去许多,只要保持了名誉,仍是合
算的。而且他弄鱼没费一丝一毫成本,怎么亏也是赚,他心安理得。
八十年代初,聋哑学校办不下去了,合并到地区一所规模更大些的聋哑学校去。
许河生本可以随校转迁的,那里的当权派也知许河生是个有用处、什么都能干
的“万金油”。他们曾向他表示出欢迎的姿态。但许河生不愿离乡背井,何况他乡
音难改,那里的话他听不懂,他说的话人家也听不懂,这有多尴尬。
校长也不愿离开瘦谷县,安排到城里一所中学去当副校长。
许河生很抢手,县教育局下辖有个家属工厂,做做粉笔和简单的教学仪器、印
点作业本子什么的。那里正需要许河生这样善于修修补补的角色。
许河生觉得他也只适合干这种事情,便调到了家属工厂。
粒米山上的聋哑学校不久变成个猪场。成猪场后许河生去看过一次,但进去看
猪要换衣服和鞋子,他嫌麻烦,便没有进去了。这叫做科学养猪!许河生想:难怪
自已养猪没钱赚,因为不科学,因为人随便可以进猪圈。粗人养猪是人嫌猪脏,而
科学养猪是猪嫌人脏,所以猪就长得快。
那么鱼呢?
自从聋哑学校变作猪场后,不久燕子江里已经看不到大鱼更看不到甲鱼了。尽
管在八十年代许多城市干部手中已经持上了来自日本和韩国的塑料海竿和手竿,在
这个小小县城里,专售各种款式钓鱼竿的店子已经有了两家,竹子的钓竿已为人们
所不屑,但那些洋气的钓竿,只能在河里钓起几寸长的鲫鱼和小白条了。
八十年代另一重大钓事变化是钓鱼爱好者已经自江河转移到了人工池塘。尽管
江河鱼尽,但要吃鱼的人却越来越多,于是叫作“精养鱼池”的便风起云涌,城郊
菜农纷纷将菜地挖成鱼塘,大养其鱼。
随着人工养鱼业的发展,同时培养了更多的钓鱼爱好者。就观赏性而言,池塘
垂钓当然比江河强,因为池塘里鱼多,密度大,无需大的技巧便能收获巨大。且能
得到很好的服务那些精养鱼池的主人十分欢迎这样的钓客,他们乐于为钓客们递
茶送水,甚至送水果和安排田园风味的午餐,有人还将自家的躺椅也搬到塘边来,
让钓客半睡半醒也能拉上大鱼来,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当然,能让双方都达到愉快的条件是:有单位请钓买单,垂钓者不花钱把鱼拿
回去了,池塘主人获得的收入远远高于市场零售鱼价。这大概也是促成人工养鱼业
快速发展的动力之一吧。
时世的快速变化,可是苦了许河生这样的依赖以鱼养家,却又无人买单请钓的
角色了。
调到教工家属工厂工作的许河生,并没有因工作的调动而致使收入增加,生活
改善。这是个由妇女和婆婆姥姥组成的小小工厂,大家的奋斗目标是来混个油盐钱
的,产品销路也要依赖教育局开恩关照,是个饿不死也吃不饱的单位。别的工人都
家有大树可乘凉,而许河生却要靠这点收入养家糊口。
当燕子江不再在许河生眼中显得可爱之后,他常怀着悲凉的心情,鬼使神差,
闻着水的腥味,不由自主走到那些整齐划一的精养鱼池边去欣赏人家钓鱼。连一天
都没有练过钓鱼的姑娘、堂客们,初次上阵就能尖叫着拉上来几斤重的大鱼,这对
他的自尊心是一种伤害。以前,藏于燕子江深潭里的大鱼,就只他这样的钓坛高手
方可以请上来,而人家是很难有这样的巧合的。那江河里的大鱼可是精怪,它可以
与人斗智,而鱼池里的水族无一不是被科学饲料喂呆了的蠢宝。但是现在,许河生
连最蠢的鱼都没有资格去钓了。他甚至没有资格去塘边站一站。一看就知他是个没
人为其买单的相。
现在许河生是真正住到城里来了。吃水要钱,吃菜要花钱,再没有地方给他喂
猪种菜了。每天必须数出钞票出去开销掉方可开火做饭,而许河生却没有了任何副
业门路。这个问题非常现实,许河生不能坐以待毙。
想来想去,再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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