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四点钟行吗?”
“好,四点,我在那街口上等你。”
四点之前丁一到了约定地点,依已经先到那儿了。那条街的大模样还没变,只是街口和路边多了些汽车。走进去,远远就看见了一面招展的酒旗,走近了才看清旗上的字:酒香不怕巷子深。
依停步说:“就这儿。”
丁一上下打量,又前后左右地查对。
“对吗?”依问。
丁一默默地点头。
“不会错?”
“再往前十几米,对面儿,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了。”
丁一所指的地方已是一片废墟,几辆农村来的马车正在那儿装运废砖瓦。
两个人便找了个不碍事的墙根站下,愣愣地望着那家餐馆。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太阳还挺高呢,食客已然络绎不绝;花枝招展的礼仪小姐站立门旁,“欢迎光临,欢迎惠顾”地不断点头鞠躬。
“咱就这么愣着?”依说。
丁一便走上前去询问:“请问,贵店开张有多久了?”
“欢迎光临。”一个小姐说:“今天是本店周年庆典,所有消费一律八折。”
“请问您知不知道,原来住这儿的那家人搬哪儿去了?”
“对不起,我才来不久。”
“你们老板在吗?”
“老板在总店。”
“有电话吗?”
“对不起,您用餐吗?”
丁一返身回来,点上支烟。
“嘘——你不说你戒了吗?”
丁一忙又把烟掐掉。
这时候,不远处的一个院门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个老头。丁一“咳”了一声,意思是我咋这么笨呢!便赶忙迎过去。
“福爷您好!”
福爷眯缝起眼睛瞅丁一。
“怎么,您不认识我了?”
“您,您是……噢你呀,丁家的二小子吧?”
“丁一。”
“丁一?我咋看你像老二呢?”
“您知道姑父家搬哪儿去了吗?”
“姑父?谁姑父?”
“就是原来住我们斜对门儿的那个老头,”丁一指指那家餐馆,“就那儿。”
“噢,你是说那个叛徒呀,好养花儿的那位?”
“对对对……”
“不知道。”福爷摇摇头要走。
“哎福爷,”丁一拦住他又问:“那您知道谁能知道吗?”
“唉,这街上的老人儿不剩几个啦,全走了,都他妈住楼房去啦。老天爷保佑他们,别再让楼房都给憋死!”
福爷走后,丁一和依又挨家挨户地问了一下午,接近毫无结果。人们只知道姑父把祖上留下的那个小院给卖了,卖了万把块钱,然后就走了,走哪儿去了却没人知道。经丁一这么一问,众人才都想起来:这个姑父,或者那个叛徒,真是与众不同——拿着万把块钱上哪儿去了,甚至是什么时候走的,街里街坊的这么住着居然没一个人知道。
“还有那些花儿呢,都哪儿去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丁一:来了个男人,一车一车地全给拉走啦。
“姑父他知道吗?”
“咳,他瞅着拉的!不然谁敢动他的花儿?”
可那男人是谁呢?
134问问的父亲来了
夏天就快过完了,秋阳一派温文尔雅。娥家的楼墙上挂满了爬山虎,浓绿中浮出些红和黄。丁一远远地就看见了问问,才想起今天是礼拜日。
问问蹲在楼前玩沙土,又是谁家在装修了。问问身旁还有个男人。
问问一见丁一就跑过来:“丁叔叔,我家又来了个叔叔!”
那人走过来,伸出手:“你好,问问跟我说了半天你了。”
丁一只好也伸出手:“您是?”
“秦娥的朋友,老朋友,商周。”
“请问,贵姓?”
“免贵,姓商。”
“噢噢,商周,您刚说过了。”
“今天天气真好。”
“哦,是是,秋天,秋高气爽。”
然后好像都再找不着话了。问问顾自玩着沙土。
“好好,你们玩儿,我去……哦,去跟她说点儿事。”
丁一进来时,娥背身站在窗前,看来她在那儿望着问问和那个叫商周的男人已经很久了。想必丁一跟商周寒暄的情景她也看到了。
“商周,”丁一坐下,“咋没听你说起过?”
娥依旧背身望着窗外。
“同学还是同事?”
“都不是。”娥不看他,说罢转身进了厨房。
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娥出来时端了一盘水果。
丁一询问的目光一直不离开娥的脸。
娥在丁一身旁坐下,说:“他就是问问的父亲。”
“你说谁?”
娥示意一下窗外,不抬眼睛,开始削水果。
屋子里于是很静,能听见削水果的“嚓嚓”声,和问问远远的笑闹。
半天,丁一才找出一句话来:“他从哪儿来?”
“国外。”
又是一阵静,很久。
娥把削好的水果切开,摆在盘子里,而后不断用手搓脸,一副疲惫的样子。
“你告诉他了?”
“什么?”
“问问呀?”
“还用告诉吗?你看他们,长得有多像。”
“那……”
娥凝视一下丁一,但立刻又闪开。
这时厨房里的水壶开了,警笛似的尖叫。娥赶紧跑过去。
问问在踢门。丁一开门前急忙整理了一下表情,但门外只有问问自己。
“对不起妈妈,我只好用脚踢门,你看我拿了多少东西呀!”又是桶,又是罐,又是铲子和勺子,还有一盘沙子做的点心。
“商叔叔呢?”娥边问边朝外面望。
“回家啦,”问问说:“他说他还会来跟我玩儿的。”
丁一和娥面面相觑。
“这个叔叔去过的地方可真叫多啊!”问问又开始滔滔不绝了:“他说他到过南半球,南半球就是地球的南半拉。他还到过南极洲,那儿特别冷特别冷,只有企鹅能在那儿住。可是热带呢又特别特别热,因为太阳直射。他说他也去过非洲和沙漠,还坐船在世界最大的河上漂流过,他说要是我愿意等我长大了他也带我去……妈妈,那些地方离咱这儿远吗?”
娥愣着,好像没听见问问的话。
“远,当然远,”丁一说:“非常远。”
“坐火车吧,得?”
“坐飞机。”
“真的呀!妈妈我想坐飞机,我还没坐过飞机哪!”
娥居然搡了问问一把。
问问惊呆了,眼泪迅即涌满眼眶,但她却紧闭着嘴不让自己哭。
娥吓坏了,赶紧去抱她。但是问问挣脱开,径直跑进自己屋里关上了门。
“你这是干吗!”
娥摇头叹道:“唉,这孩子真是长大了!”
丁一走进卧室,想安慰安慰问问。谁料问问一见丁一进来,赶紧擦干眼泪,先来安慰丁一了:“我没事,我只是想自己呆一会儿。”
丁一差点没笑出声来,心说这是从哪部电影里学来的呀?
问问把床底下的纸箱子拉出来,把她的玩具一样一样地都摸一遍,并且故意地笑,故意表现出津津有味的样子。
丁一跟问问玩了一会儿。各种各样的绒毛玩具:梅花鹿叫“詹”,大灰狼叫“彼得”,小浣熊叫“安”,鸭子叫“劳拉”……
“谁给它们起的这些名字?”丁一笑问。
“妈妈和我。”
“为什么?”
问问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说:“那你为什么叫丁一?我为什么叫问问,妈妈为什么叫秦娥,舅舅为什么叫秦汉呢?”
“有道理,有道理!”丁一想亲亲问问。
不料问问却说:“现在还可以,再过几年你就不能这样亲我了。”
“为啥?”
“那样的话你不就成彼得了吗?”
“彼得怎么啦?”
“彼得是个小流氓儿。”
天哪,我和丁一暗暗叫道:白昼的力量真是不可阻挡!
“好了,那我走了。”丁一站起身,然后又弯下腰在问问耳边说:“过一会儿,跟妈妈说声对不起好吗?”
“我当然会说的,可她得先跟我说。”
“我也跟你说。”
“没你事儿,是新来的那个叔叔闹的。”
丁一惊得差点没叫出声来,连走出卧室时都不由地蹑手蹑脚。
135商周或那个摩尔人
丁一:“怎么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他?”
娥:“因为你从来不问。你无所谓。”
丁一:“我无所谓?”
娥:“有一回我说你怎么也不问问问问的父亲,你说你无所谓。”
丁一想起来了,那是在又见秦娥后不久的事。
我说:可后来你为什么没再问呢?他慢慢地回想:是呀,为什么呢?/那你就再想想吧,那个“无所谓”是指什么?/指问问。指娥已经有了孩子,以及什么处女不处女的,我对那些东西从来就无所谓。/是吗?/当然!他说:那个被傻瓜们无比看重的处女标志除了能够满足虚荣,还能说明什么吗?简直愚不可及!
是呀,上帝原本是要让人尊重语言的贞洁,或仪式的隆重,不想却又让人弄成了歧视的借口。
好吧好吧,我说:那现在呢,怎么啦?丁一说:怎么啦,你说怎么啦?/现在你怎么好像又有所谓了呢?那厮垂下头想了一会儿。好像,好像问题是这样:在我到来之前,不管发生了什么那都是别人的事,但在我到来之后就……就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喂喂老兄,这可是你说的呀——那是爱的语言,是一种极端的表达与诉说!我说:不错,但这跟之前、之后有什么关系吗?/当然有哇,你总不能跟谁都是极端吧?尤其,你不能同时跟谁都是极端吧?在我到来之前,她跟任何人发生的任何事都与我无关,但在我到来之后可就不一样了。当我向你交出了我、你向我交出了你,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时候你跟任何别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