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到头的。
可是,什么时候才是头呢?打了都快六年了。
她轻轻走过来,坐到大床上,目光黏稠地在两张小脸上流连。大儿子的鼻子像父亲,小儿子是下巴开始到胸口的弧度像父亲。他们又大又亮的眼睛像从父亲脸上描红下来的,可惜现在看不见。
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丈夫了,而且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心神不宁,好像再也见不到了。前天夜里,她梦见丈夫一脸的黑灰杵在那里,她刚想说,你低下来啊,就一发炮弹正落在他身边,把他炸翻了,掀起来的土弄了她一脸,她惊叫一声,醒来了。昨天晚上,她梦见他来了,他的样子和平时不一样,她一看就知道是来告别的。他握了她的手,说:“绣云,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你。”她慌了,忙忙地说:“不要说这些,我们是夫妻啊。”他说:“以后家里就都交给你了。”她说,“你不能这样。你知道,没有你,我也活不成的。”他微笑起来,笑容奇异,然后说:“没办法,活不成也得活。”这个没良心的,说完这种话,居然转身要走,她站起来去拉他,突然脚下一绊,就摔倒了,挣醒了,一身冷汗。她醒来后很想哭,但是忍住了,一哭,好像就哭成了真的,不是成了咒他?
可是,她的梦一向灵验得很。那一回,明明他人在千里之外,她却梦见他回来,结果他真的路过家,回来住了一晚上,让她看着他吃饭喝酒,还暗暗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背、胳膊,看是不是还在做梦。那天晚上,他把她抱在怀里,问她,你想要什么?说一件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你。她轻轻地说,我要你平安回来。丈夫抚弄她的头发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只能答应你,不论是死是活,一定不给你丢脸!回不回得来,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没有把握的事就不肯答应,但只要答应了就一定算数。这是家风。公公总是说,人而无信,吾不知其可也。一说到这些要紧的话,公公到现在都是用文言,好像那样才够劲道似的。她过门的时候,婆婆把祖传的一对玉手镯给她戴上,公公眼睛不看她,只看着他的儿子、她的丈夫,公公说:“这样的女子,你也该称心如愿了。我们家不出有始无终的人,你不要辜负了她。”她听见前面一句,已经羞得低了头,心头乱跳,听见丈夫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父亲。”他答应了的,不会辜负她,一辈子。可是他是军人,偏偏战争打起来了,原先说的,就都不作数了。他要不辜负的是国家,其余的都顾不上了,顾不上了。
早知道牵肠挂肚的日子是这样难捱,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她和他相遇?她的前世一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话虽这么说,她心里一直知道,她的丈夫会回来的。她若无其事、屏息凝神等待的,就是他回来的那一天。
然而这次和过去不同,天要塌下来了。她的心慌得难受,嗓子也无缘无故地哑了。上次邻居的王家办丧事,王家人哭了几天的嗓子都是这种哑。天哪,她想到哪里去了,太不吉利了,呸呸呸,她对着地上连连吐了三口唾沫,然后用鞋底擦掉了。这是婆婆教的,过去她总是暗暗好笑,如今竟然照做了,真是应了那句话,病急乱投医。
可是,这能怪她吗?各处传来的消息,都是中国军队退却,日本人节节进逼。最近听说打到了鄂西,这不是直逼重庆了吗。还有丈夫已经很久没有信来了。还有连日的噩梦。她在这样的忧愁压力下保持平静,简直就像在走钢丝,偏偏还要吹来一阵风,让她摇摇欲坠。
下午她去给婆婆抓药的时候,有个陌生人来过,他带来了一封信。
等她听说,一阵风似的回家看时,公公已经看完了信,正在厅里坐着出神,也不知看没看见她进来,也不说话。等公公回过神来,看见她,也只是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她想问,是哪里来的人?是不是他来的信?他没出什么事吧?这些话已经挤到她的喉咙口,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往外倒。公公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她过去给公公续了点水,逡巡着,到底不敢问。也许是乡下的亲戚,或者是公公在上海做生意的朋友,如果是别人的信,这样贸贸然问起来,失了礼数,公公是要怪的。
如果是他的信,公公应该不会瞒她。每一次,他的信都是写给父母的,不过在信里都会提到她和孩子,公公看了都会念一遍给婆婆听,然后让婆婆把信给她,说,你收着吧。她每次都因此暗暗感激,这样她就可以背着人独自细看他的信,每天看,一遍遍地看,像按时吃药,吃了这个药,她才能该做针线就做针线,该教孩子识字就教孩子识字,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多亏了这帖药,一天一天的,才能往下捱啊。
公公把丈夫的信交给她,而且说:“你收着吧。”老人看上去威严,其实是个菩萨心肠呢。
今天有信来,公公不该不给她看的。除非,是凶信?她心一紧,觉得浑身的血都倒流了。再看公公的脸色,不像是刚接了凶信的样子。那么,是自己多心了?不是那边来的信?
她去婆婆房间,看婆婆的脸色没有异样,心里稍稍安定一些。如果是那边出了事,就算公公还能掩饰,婆婆却不可能不露声色。他还活着!那么,那封信是谁来的?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会不会是他受了伤?还是……这一顿饭吃在嘴里,好像嚼的是泥是沙。
晚上,三个孩子玩累了,都睡下了。她心里发空,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那些信来看,上次的信的末尾,他说“驱除日寇有日,返家团聚有期也。”这是对父母说的,但是她知道,这团聚里面,有她。这差不多是对家里人的一个承诺了,他既然这么说了,就会回来的,那个遥不可期的“团聚”会降临的,自己没有必要怀疑,更没有必要被恐惧吓倒。她觉得此刻他就在房间里,隐了身,在偷偷看她,准备嘲笑她的胆怯,没见过世面。
一觉得他在,她的心马上静了下来。听见小床上“咚”的一声,知道是又踢被子了,起身过去给孩子盖被子,女儿突然喃喃地叫了一声:“爸爸。”她一怔。这孩子生下来只见过爸爸一面,心里应该都没有爸爸的模样,难道是爸爸在梦里来看她了吗?他果然来了吗?看女儿的表情,父女的见面是愉快的。
可是对她就不是这样,好不容易在梦里来一趟,还要那样吓唬她。她低低地说:“你呀,也就会欺负我。”
还是睡不着,好像要找什么似的,她出了房间,一个人来到院子里。天空暗着,残月跌进云里,有几颗星星像垂死的眼睛。她的心情本来就恍惚,走进这样的夜里,越发的像梦了。祖宗祠堂那边有灯光。怎么会?真的是在梦里吧。她轻飘飘地走过去,却冷水浇头一般清醒了。供着祖宗牌位的长案前,公公跪在那里。他点了祭祖时才用的龙涎香,香烟袅袅上升,奇香扑鼻。
“列祖列宗,我今天跪在这里,要向你们禀报一事。国难当头,如今孩子奉命死守三峡门户,长江要塞石牌,若是日本人攻下了,重庆危矣,中国危矣。托祖宗余荫,孩子不愧是我们家的子孙,今天托人送来诀别书信,决意以死报国了。我一生碌碌,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他能为国而死,总算不辱没先人,我没有半点不舍得。只求祖先英灵保佑,此役关系重大,一定让他们守住了,就是死也要守住了,不要再让日本人夺了要塞!只要守住了,就是他死得好!”
老人说到这里,声音变了,变成了压抑着的嘶喊。
她腿一软,瘫在了门边。
不知过了多久,昏黑之中,她听见公公的声音:“孩子。”
她睁开眼睛,看到公公铁塔一样站在她的面前。
“孩子,好孩子,你是个明理的,你要挺住了。”
她看清了公公的脸,那张脸的每条皱纹都是痛楚,她失声哭了。
“爹,他真的回不来了吗?”
“回不来了!”
“万一这一仗打胜了呢?”
“那也是用命打出来的。他是军人,战死疆场,那是他份内的事!”
她如遭雷击,整个人一萎,伏在了地上。
“小声点!你婆婆还不知道,她那个身子也没几年活头,我们就瞒着她,让她走个安心吧。”
她噤住了声音,但是身体抽搐得更厉害。
她想起梦里他来告别的样子,原来那是真的。早知道是真的,她就会告诉他,如果他死,她一定也要跟着去。他知道吗?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她心里就有一个念头:如果哪一天他先死了,她绝不独自活在世上。
不过没关系,梦里来不及说,她可以追到阴间去告诉他。夫妻缘分到不到头是老天爷作的主,可是活不活,总还能自己作主。她是说过要好好奉养老人、养育孩子,可是那是为了谁?那个人既然对她说话不算数,她也可以不算数。
这样想定了,她止了哭,仰面对着老人,清清楚楚地问:“让我看看他的信。”
这倒要看看,到了最后,他对她就没有一个明白发落吗?
老人慢慢走回长案前,拿起一封开了口的,说:“这是写给我的。”又拿起另一封没有开过口的,“这是他给你的。我不该瞒你。”老人放下了信,迟缓地站起来,从她身边走过,回房间去了。
祖宗祠堂里,就剩了她一个人。对着一排祖宗牌位和丈夫的两封信。
她带着凄凉的微笑,站起来,走过去,伸手向桌上拿起一封,坐到那把从来没坐过的椅子上,仔细地舒展开信纸。
果然是他的笔迹。
“父亲大人:儿今奉命赴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恳望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
她静静地拿起另一封,细细撕开。这封笔迹潦草多了。“绣云吾妻:今奉命死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