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毛线的消费不普及,但打毛衣的技术却很快传到了穷乡僻壤,具有维新倾向的乡村妇女,把它应用到棉线的编织。工厂里的劳保棉线手套,成为重要的原料来源,攒够一定的数量就可以拆开打一件大的衣物。缝衣服的棉线也是原料,冀西的乡村里,有专门为人用棉线织袜子的手艺人,他们通常是在赶集的日子出现,用自行车带着一种小型的手工动力机器,当场为赶集的人织出不同型号的袜子,顺带也卖一些成品。知青上山下乡的运动,使打毛衣的技术大普及。城市的知青,追赶着针法的潮流,水草花和阿尔巴尼亚花都曾盛行,后者是从阿尔巴尼亚电影中演员的状装受到启发,琢磨出来的,又分大和小两种针法。乡下的女人则向知青学习,迅速掌握毛衣的花样。在无所事事的时代,在开不完的路线斗争的政治学习中,女人们经常凑在一起打毛活,被戏称为“线路斗争”。
由此可见,女红的种类和范围,反映着文化的变迁。至少与桑同时的麻,是从南到北做鞋的重要原料,也是纺织品的一种。《诗经》中有《丘中有麻》篇,和麦并举用于起兴,可见也是种植的农作物。另有《东门之》,内有“不绩其麻,市也婆娑”,也可见当时麻制品的流行。随着手工制作的鞋逐渐被淘汰,它的生产也受到影响。只是随着后工业社会的到来,对于手工制品的推崇,麻线纳成鞋底的布鞋又开始走俏。北京的商场中,有时可以看到内联升的手工布鞋,价格是塑料底布鞋的十倍。原本是出苦力的劳工阶级的用品,一反成为一种多少带有一点奢侈的文化人的标志。而取中的是一种用机器砸底的棉线布鞋,价格略高于塑胶底的布鞋,因为不结实,干体力活是穿不住的,只有老人们可以用于散步。扣子从手工编织纽扣到金属的摁扣,再到各种的化学制品,工艺越来越简单,价钱也相差越来越大。随着环保意识的加强,木制的扣子走俏了二十多年,但也是用特定的机械车出来的。“文革”后期,在革命化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崇尚简朴的风气中,手工包扣一度盛行,一直延续至今,但现在服装店里的包扣也都是用机械制作。
三
随着社会分工的越来越细,做女红早就不是女人的专利,裁缝多数是男人,更不用说各类纺织厂中都用相当数量的男工与技术人员。而产业化的总体趋势导致了做女红的技术革命,同时也使一个人的专业越来越狭窄。不要说一般的职业妇女,就是制衣厂的女工,都不可能独自完成一件衣物的制作。在现代化的流水线上,原料分解成许多块,从第一道工序到最后一道工序,要经过许多的人手。一个工序的工人,经常是做一道缝,连成品的样子都无法想象。传统女红的创造性审美活动,彻底地消解在机械的单调重复劳作中。只有服装店还有干全活的裁缝,他们量体裁衣,根据顾客的要求制作。但是也有专业的分工,比如做西装与做中式服装的专门店等,专业性越强价钱也越贵。同时也受制于时尚,要迎合顾客的趣味,也很难有什么创造性可言。
能干的家庭主妇们,为了节约利用各种材料制作简单的衣物,但是能做西装、丝棉袄和吊皮衣的怕是极少。此外,就是商品经济下发达的地区,物资与专业人才都很匮乏,女人被逼得不做女红就无法维持家庭成员的日常生活,能做全活的人才也涌现了出来。通常是基本的棉活与单活,诸如纺线织布、拆洗被褥、做四季衣裳。更多的时候是缝缝连连,保持全家人起码的体面。这就使她们的技术大大地受到限制,更多的是节约用料的常识,翻旧为新的经验,比如套裁的方法,以及各种废物利用的程序。在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缝纫机还是奢侈品,农村妇女主要还是靠手工做针线。对于一个会过日子的家庭主妇来说,一根线头都是宝贵的。补袜子、补鞋,更是家常便饭。做女红成为女人的日课,即使是在闲聊的时候,也很少看见有人空着手。小女孩儿和老太太通常是举着纺锤拧线,大姑娘、小媳妇和中年妇女则一般是纳鞋底。冬天在炕上纺棉线、做棉袄,夏天在院子的荫凉地里铺上席子续棉被。
就是在城市里,女人一般的缝纫工作也是不可少的。民国初年创办的女校中,有专门的缝纫课,教女学生们刺绣等各种女红,力图把女学生们培养成有文化的新式淑女,并且配备了专门督导学生行为规范的成年女人当舍监。“五四”以后的女校风潮,多少都与这样的教育方式与制度相关。从许广平开始,许多的文化人都曾回忆过对当时女校保守风气的反抗。萧红对于学校的反感,以至于离家出走,首先基于以做女红为象征的教育思想,也包括学校与家庭沆瀣一气的管理方法。她在自己的小说中,抨击了新式教育的种种弊端,做女红也是其中之一。尽管如此,那一代知识妇女还是受惠于学校的淑女教育,培养了她们的生活能力,形成她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鲁迅故居中,陈列着许广平绣的枕头套。萧红回忆鲁迅的动人散文里,有许广平打毛衣的细节。萧军和他的同时代人,都回忆过萧红做针线的神奇本领。特别是在抗日战争的动荡年代,她从地摊上买来廉价的扣子等材料,自己缝制合体的旗袍,既美观又大方。我推想,她们反感的不是做女红的工作,而是拒绝仅仅当一个贤妻良母的文化角色。做女红其实是需要艺术想像力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实用的目的。少小时,曾听一个同学讲起,她的母亲未嫁之前,和村子里的女伴儿们暗中较劲,偷着精制各种花样的衣物秘不示人,等到做好后突然拿出来,争奇斗巧互相比量。我确实看见过她母亲做的婴儿鞋,式样大方、色彩雅致、针脚匀称,简直就是艺术品。
至于日常生活中的缝缝补补,更是起码的能力。连张爱玲这样贵族出身的女人,都因为自己的不会做女红而惭愧。她在《我的天才梦》中,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生活能力的低下,其中不会补袜子是重要的一项,并因此说自己是一个废物。她经常为日常生活的细节所磨难,所以才断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生着虱子。”就是在国外,贵族妇女们也要会起码的针线活。安娜·卡列宁娜的嫂子,看见她华贵的内衣,立即对自己内衣上的补丁生出羞惭。而不修边幅的女人,则比衣冠寒酸的女人,要承受更多的文化压力。从城市到乡村,从农民、市民到知识分子,大多都是如此。如果是一个家庭主妇,她还要承担全家人着装风格的责任。有一句古话说,男人在外面走,带着女人的手。这就使做女红的工作,具有了格外深厚的文化意味。不仅是能力,也是文化规范,所谓“德言容工”是最基本的操守之一。
革命带来的文化震动,则是和商业社会的分工一样,从另一个方面动摇着这一古老的传统。“南京路上好八连”的事迹之一,是对于针线包所代表的艰苦朴素革命传统的继承发扬。这使男人做缝缝补补的工作,变得理所当然。我推想,除了经济条件之外,一开始是由于革命队伍中女性很少,加上革命女性对于做女红的反感,逼得男人们必须自己动手。后来被设定为革命传统,影响着几代人的思想和行为方式。在朋友中,确实有会踩缝纫机做针线的,大多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或者有过当兵的经历。实际上,民间也有喜好干针线活的男人。他们更多地出于对技艺的好奇与创造的快乐,纳鞋底、打毛衣,做被子,都可以比女人出色。而他们所承受的文化压力,也并不是十分地大。有的时候,民间社会更宽容一些。尽管免不了会被目为娘娘腔,但却是许多女人择偶的最佳对象。当然,也有为生活所迫的情况,类似电影《和你在一起》中的刘成,独自抚养捡来的孩子,把他培养成了艺术家。其中有他做针线乃至打毛衣的情节,编导者对于民间生活可谓熟稔。
改革开放 的商业化潮流,更是彻底地冲击着这一古老的传统。首先是就业的机会相对增多,专职的家庭妇女越来越少。时间节奏的紧张,繁忙的工作,都使职业妇女们没有做女红的心情。普罗阶级的女人,在工厂里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又要干各种家务劳动,没有余力做细致的女红。加上商业化的迅速发展,商品的种类增多可供选择,价格也可以为一般人所能接收,手工女红节约下来的那一点儿钱不再重要,多数人做女红的动机不复存在。连服装厂的女工,都不自己做衣服。知识女性要忙于工作和各种业务进修,原本没有多少做女红的思想和技术训练,家庭劳动的社会化使各种人工多且便宜,更乐得家务劳动的简单。再加上域外女权思想的影响,有意反抗淑女规范,着装更加随便,自然没有做女红的兴致。只有影视明星们,不得不在衣饰上讲究,那也多数是在正式的场合。著名的舞蹈艺术家杨丽萍出道之前,为了参加重要的比赛,倾其财力为自己设计制作了一条孔雀裙,使她高超的舞艺获得形式上的完美配合。至于职业暧昧的女性,着装的经济另有来源,也不必缁珠计较那几个小钱。高档的通常是穿各种名牌,低档的则是赶各种廉价的时髦,都不需要亲自动手做女红。
做女红的工作越来越职业化,女服装设计师在国际国内频频获奖,女服装店的老板通常都受过专门的培训。而做女红的审美需求,则可以通过其它的途径实现,比如各种艺术的创造,从表演到美术,各种各样的小制作,都可以充实在业余生活。而家庭关系的进一步松散,女人对家庭成员的着装责任也大大地减轻了。在一个多元化的时代,每个人首先在服饰上具有选择的权力与余地。就连孩子们也不会喜欢家长为他们购买的衣物。新新人类以奇装异服表达自己反文化的精神倾向,男孩子要裙子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