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印站着不动。光的手指碰着了她的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
等了一会儿,女孩轻声说:“拜——”
“拜——”
如光所说,第二天小印没有去看他。第三天也没去,第四天还是没去,直到六天一次的
轮休到来,才敲开光的房门。
书房门口摆着一盆绿油油的鸭拓草,蓝白色的小花像挑在针尖上的露水。
“咦,我的词典怎么到你这儿来了?”刚刚坐下,小印就惊异地叫起来,拿起桌上一本
《英汉词典》哗啦啦翻动。
光接过词典,瞅了瞅,拿不准女孩是否在开玩笑,“是你的吗?”
小印说:“当然啦,你看,封面上这个红色的光字还是我昨晚用圆珠笔写上去的,笔划
还描了一遍。”
小印说完偷偷吐吐舌头。光沉默了,又瞧瞧词典,再瞧瞧女孩,说:“真是你的,你拿
回去好了。”
“我才不要,我恨死英语了!光,你吹口琴我听好不好?”
光遵命。先吹舒伯特的《小夜曲》,后吹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从引子一直吹到再现
部分,中间有些口琴不能演奏的段落就跳了过去。
光吹得很投入。深情的旋律使小印回到了微雨氵蒙氵蒙的春日里,她站在玻璃门后面,
一道忧郁的目光穿过她深入到幽渺深穆的远处……
小印信手翻着辞典。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后来就抓过一支铅笔在一个练习本的空白页码
上胡乱写着字。
光吹完后小印就伸懒腰,她写累了。
纸上重重叠叠地写着ahandsomeboy。
翌日,小印站在楼下喊着光的名字。没有动静。
抽空上楼拍了半天门,仍旧没有动静。小印闻到一股不清洁的粉尘味。“书房”门口的
鸭柘草枯死在那里。小印记得昨天明明还开着花儿的。
她是来告诉光,她的《英汉词典》好端端放在家里。这种偶然的巧合令她心潮起伏。
那天小印不断从酒楼里面跑出来,看光的窗户打开没有。可是直到晚上九点下班,都不
见动静,女孩怏怏不乐,心里说,只要你肯在窗口晃一晃,我就上来找你玩儿。可是每次抬
头,窗户都死死地关着。女孩生气了,连续几天赌气不肯登光的门。
“我天天都趴在窗后看你。”光寂寞地说。
“撒谎,我怎么没看见你?”
“我就站在玻璃后面,玻璃表面有反光,你当然看不见。”
小印心软了,表示允纳光的解释。
“光,我觉得你这里好冷,缺点儿什么。”
“已经好久没人来过这里了。”
“你的同学朋友不来看你吗?”
“现在我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我不能随便出门。”
没有同学没有朋友的光的处境让小印感觉熨贴。“往后,只要你愿意,在窗口招招手,
我就上来看你。”女孩说。
就这样约定了。小印果真不食言,此后频繁地往来于酒店和这边三楼之间。有时还从酒
楼厨房偷一些好吃的带过来两人分享。在她的带动下,光变得活跃了。他们无话不谈,彼此
共同的话题很多。小印喜欢读《故事会》、武侠小说,光不读《故事会》,可是武侠小说比
她读得还要多(他爸爸监视很严,都是躲着看的)。光爱听抒情歌曲和古典音乐,部分小印
喜欢的流行歌曲(包括某些摇滚歌手演唱的歌)他也乐于接受,他们关严门窗,声嘶力竭地
吼唱,觉得非常开心。小印给光讲述许多酒楼里发生的轶闻趣事,说累了,就席地而坐,背
靠着书柜听光讲故事。光给她讲《阿列霞》,那个美丽的巫女的不幸遭遇弄得她眼眶里含满
了泪水。小印还买了一支口琴,拜光为老师,可是她缺乏毅力,学习的第一天就打退堂鼓。
最有趣的事情是一起去参观光的“幻想树”。那天光心血来潮,吹牛说他会施展古波斯
人的催眠术,能让人产生幻觉,还说是从书上学来的。小印不相信,嚷嚷着要他交出那本
书。光交不出来,被她纠缠不过,就王顾左右而言他说天气好热,咱们到楼顶平台吹风去。
那天大概是晚上十点左右。没有星星的夜空乌蓝乌蓝。街道上的灯火显得十分遥远。市
声使四周一片寂静。
小印不小心被脚下一块水泥板绊了一下,幸好给光及时拽住。光说当心跌跤。
光的声音听上去模模糊糊,一股浓稠的睡意袭上来,小印不觉张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但是一会儿工夫,她的精神似乎缓解了过来,变得清新灵活了。
两人挨着肩膀慢吞吞朝前走着。
光说我带你去看“幻想树”。
小印问“幻想树”是什么东西。
光说是一棵树。
小印问这棵树和其它树有什么不同吗?
光说到时候你就知道。
小印心头紧张,扭头瞅瞅身边男孩,光的脸染上了夜的乌蓝,看不真切。小印一只手插
进光的臂弯里,紧紧挎住他。
光说我给你讲故事。
从前有一艘商船航行在大海上,许久没有看见陆地。这一天,风平浪静,人们终于发现
湛蓝的海面上浮现出一座小岛,岛上有淤泥、青草,还有树枝。大家高兴极了,纷纷把船上
的炊具搬下来,在岛上生火做饭。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小岛开始摇晃,颠簸,随后沉入
水底。原来这根本就不是岛屿,而是一条大鱼,当人们生起火来,它感到疼痛,就潜进了大
海深处。
小印说瞎说,哪有那么大的鱼!
光说你见过鲸鱼没有,有一条船那么大。
小印问鱼背上的人怎么办。
光说大多数淹死了,只有船长死里逃生。
小印吓得不敢作声。过了几秒钟,小印说光,我们这在哪儿?
光说在小路上,这条路我叫它“幻想小道”。
小印沉默了,头脸贴近光的肩膀。她能感觉到光似乎有些不自在,想离开她,不过到底
没有。
小印问还有多远。
光说就在前面。
说话时夜空里透出了些微的亮色。
光说呶,那就是幻想树。
小印最初远远看见一团银亮的金属丝。渐渐走近,才看清那金属丝原来是树干,冰雕玉
琢,玲珑剔透,树叶像一只只栖息在枝梢上的白鸽,射出莹莹的光华。
来到树下,小印惊叹不已,说,光,真美!
他们绕树转了三圈,小印说,光,我好像看见树上有些什么。
光说树上什么都有。
小印问有什么。
光说有金银财宝,有巨蟒怪兽,有英雄美女,有眼泪,有精巧的匣子,里面装着童话故
事,还有飞檐走壁的侠客。不过都是假的。
小印问是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侠客。
光说差不多。
这时树上一个人影飘然落地,定睛细看,竟是个头插长簪、劲装素裹的古人。那人背对
着他们,拔出腰间宝剑杀气腾腾地舞了一套剑术,随后敛气收功,双脚一蹬,飞回到树叶里
面消失不见。
小印看呆了,说道,嗬,跟电视上一模一样。
光说本来就是电视里的;我们该回去了。
小印跟着光走了几步,忽然站住,说不对呀,不是说回去吗,你怎么还往前走?
光说我们已经回来了。小印正要争辩,脑袋猛然扎下去,惊醒过来。睁眼看时,面前是
光忠诚而略含狡黠的面孔。
她背靠着书柜睡了一觉。
光道:“我说过我会催眠术,可是你不信。”
小印说:“才不是呢,是我自己上了一天班,犯困。”
光笑笑,也不争辩,拿过一本书当扇子给小印扇风。
小印也不再嘴硬,她很愿意相信光真的懂催眠术,虽然这一点道理都没有。
“好啦,天也不早了,你送我回去。”小印说。
夜色如梦。起先小印走在前面,光跟在后面,接着两人并排走着。开头光还东扯西拉地
说着话,后来就默不作声,只顾低着头看自己脚尖。小印不知为什么很恼他,故意落在后
面,到家后一句招呼话不说就噔噔噔上了楼。
第二天还恼着。
第三天也还恼着。
某一日小印突然问光,“我来你家这么多回,怎么从来没看见你爸爸妈妈?”
光说:“他们呆在自己房间里,看见我们玩得开心,不愿影响我们。”
小印就不再问。不过她总觉得这个家庭有点古怪。怎么古怪呢?也说不清。
那天光打开洗手间后面的窗子,趴在窗口等小印出现。翠风楼门口停着一辆黑色小轿
车,铮亮铮亮的车顶上滚动着彩色的灯光。
直到九点半钟(平时这时候小印早已下班了),一拔客人才从大门里走出来,小印随在
他们身后。一名西装革履的四十岁男人转过身高声谈笑,一面与其他客人道别再见,一边殷
勤地和小印搭话。那些客人各自散了,男人也伸手给小印,持续地一握,仄身钻进司机打开
的车门里面,最后从车内把捏着手机的一只手送出来摆了摆。
小印也把手摆了摆。汽车“呜”地驶上公路。
女孩撩起眼皮,看见窗子里的光。
一进门,光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热死了热死了。”女孩将两大袋香蕉苹果扔在光的脚边,提起两肩上的衣衫抖动抖动。
“买这么多,吃得完吗?”光拨开塑料袋看了看。
“买?客人给的,不吃白不吃!”
“你喝酒了?”犹疑一会儿,光问道。
“不多,只喝两杯,那个姓程的老板出手好阔,喝两杯他给两百块钱。赶上我心情好,
后来又陪他唱一首歌,他又给了一百。”小印一屁股坐下,舒舒服服地十指叉进头发里面,
梳向脑后。脸蛋因了酒力,显得娇艳无比。水汪汪的眸子娇弱无力地盯着光,里面流动着一
种软化了的激情,一种失去凭依的母性,过了一会儿,小印道:“光,过来……”
光没有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肯过去。他的样子显得很固执。
小印扬着下巴若有期待。她的期待显然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