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也没听懂。
另桩趣事是全院集中在餐厅喝下午茶,一边看电视新闻。其中有段报导,是有
关蒋介石夫人宋美龄女士,应美国国会之邀,在欢迎茶会中做演讲。当夫人出现在
荧幕上时,史顿赫太太忽然站起身,把一个手指堵在唇上对大家嘘了一嘘,郑重地
道:“安静,安静。夫人已经莅临本校,校长派我去献花,这事马虎不得。”她说
着便拿起桌上瓶中的花束,姿态优美地斜捧着,随后弯腰一鞠躬,声调清脆得像个
小女孩般的柔笑着道:“夫人好!我是音乐系的方华,谨代表全体同学向夫人致敬。”
她说罢就要把花塞到电视上,在一片惊呼哗笑中被护理长赶来挡住:“玛丁娜小姐,
把史顿赫太太送回房间去。”护理长铁青着脸吩咐。
发生在史顿赫太太身上的这类怪事,多得说不清。玛丁娜打心里不觉得对别人
有害,而且她不认为史顿赫太太已真的痴呆,“玛丁娜小姐,你是多么和气可爱啊!
你是我的小天使。”史顿赫太太总这么说,也从来没有不认得她过,“你知道我是
谁吗?”“你是玛丁娜小姐嘛!”史顿赫太太有把握地说。
玛丁娜尤其爱听史顿赫太太讲故事:“你知道,那时候我是方华,跟史顿赫没
啥关系。方华!呵呵!如果你能倒退几十年,就会知道那是多么让人震撼的名字……”
史顿赫太太讲起她属于方华时代的往事,那张原本显得僵硬冷漠,隐约中透露
出寂寞的老人脸,便会浮上柔和的感人光辉,面孔红扑扑的,眸子亮得像江着一窝
水,声音也变得生动悦耳。她叙述在成都初入金陵女子大学时,是如何的被女同学
们,和他校的男大学生们惊艳,称她为“华西坝上的明珠”,而附近空军基地的年
轻飞行员们,如何倾倒于她,“好多优秀的青年追求哦!我只爱英节——就是我第
一个丈夫。他帅气、英俊,最可贵的是‘痴情’。”史顿赫太太讲起她转学到上海
的圣约翰:“他们说,方华到来的第一天,就差点把几幢大楼都震倒。‘美国盼兮’
的外号就是那时候得来的。”她说着眨了眨凹眼眶里松松下垂的眼皮。然而史顿赫
太太最爱提起的一段,乃是在台湾时,一次去参观兰花展览:“我那天穿了一身紫
罗兰颜色的衣服,一进场大家就震住了,只看我不看花,叽叽喳喳地直说人比花娇。”
史顿赫太太有关自身曾为超级美女的轶事说不完,当工作忙碌时,玛丁娜不免
厌烦,但暗中羡慕时更多,后来竟忍不住要讨教了:“这些青春痘真可恨,用什么
法子能除去啊?”有次她摸着自己的额头说。史顿赫太太端详着她的脸,叹口气道:
“亲爱的玛丁娜,我倒想长几颗玩玩呢!”
史顿赫太太从梳妆箱里找出一小瓶油膏叫她试试。玛丁娜当晚便试用了,效果
竟是出乎意料的好,那些可厌的颗粒在几天内消失许多,面孔显得光滑了。所以,
在玛丁娜的心里,史顿赫太太不可怕也不可厌,而且差不多有些喜欢她,至少是习
惯了她。
八
但史顿赫太太的举动越发怪异,是人人得见的事实。她终日戴着深色太阳镜,
并把镜片下的眼皮贴上透明的胶纸条。玛丁娜要替她取下来,她便两手牢牢挡住抵
抗,脸上的表情坚决悲壮,像似正在对付战场上的顽敌。护理长带一个东欧籍的男
性护佐,硬把那眼镜和胶纸取了下来。为此史顿赫太太拒绝吃饭,冷冷呆坐着一语
不发,玛丁娜以为她从此不再开口了,哪知夜深人静时她突然扯起尖锐的嗓音,唱
起《夏日最后的玫瑰》。
替史顿赫太太洗浴,向来是玛丁娜的责任,两人合作无间,边说边洗十分轻松。
可史顿赫太太不肯合作了,先是乘玛丁娜不备,穿着衣服鞋子钻入浴缸,后来就强
力拒绝洗澡,而且顽童一般的用莲蓬头朝玛丁娜身上喷水,结果仍是护理长派东欧
籍的护佐来协助。那身高192厘米的彪形大汉,老鹰捉小鸡般按住史顿赫太太,几下
子剥去她的衣服,将她放进浴缸里:“哪怕你厉害得像只老母山羊,我也有法子治
服你。”他玩笑式轻蔑地说。
史顿赫太太如婴儿般穿着防湿裤已不是一天的事。最初只是小便失禁,她为此
感到羞愧,不愿别人知道,特别注意衣裤臀部的部位是否够平整,刻意要装出穿着
普通内裤一样。这一点她的转变尤其惊人,已经不只一次,将尿布解下来在空中挥
舞,脸上喜笑颜开,得意的形状宛若是热情助阵的啦啦队员。
最令院方震惊的一件事,是夜晚大楼里所有的门都锁上之后,她竟撬开厨房的
后门溜到院子里,抱着床厚厚的鸭绒被,瑟索地蹲在大门洞里,次日清晨才被发现。
史顿赫太大无疑是已成了最引人头痛的老人。她被迫穿上那种给变态人专用的
外衣,终日双手抱肩动弹不得。她进院时特别要求自带的梳妆台,也被搬出了房间,
原因是她常常从早到晚坐在镜子前,石像般一动也不动,口里反复地叨咕:“那老
丑女人不是方华,快把她打出去。”有次她说着便集中力量用头闯去,将镜面闯出
碗口大的破洞,额角的裂缝流得满面红淋淋的血,送到外科医生处缝了十三针。
院方当然通知史顿赫太太的儿子康纳德。
“妈妈,我是康纳德。你不跟我说说话嘛!”同样的话康纳德已说了几遍。史
顿赫太太仿佛什么也不曾听到、看到,只把眼光直直地瞪视对面的白色墙壁,口里
不停地念叨:“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妈妈,你连我也不认识了么?”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妈妈!”康纳德似在祈求,脸上充满无助的悲苦。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妈妈……”康纳德踯躅了刹那,终于双手蒙着脸跑了出去。临出门时丢下一
句话:“你们就按照院里的既定方式处理吧!我也没有办法了。”
九
玛丁娜从出纳室领到最后一笔薪金,算算数目,实习打工三个月的总合,勉强
可供下半年读书生活的开支,收获不能算太小。想到立刻离开“苍松”,她大大地
吐了一口气,天知道,她与原来的自己已经切断了。和同学们仅通过几封信,与彼
德是实习开始就未见面,两人只靠电话联络。今天彼德要来迎接她,这使她心头涌
着一股暖流,温温热热的。
不过她也有种难以解释的矛盾,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来不
知道的,人间世界的另番面貌。这个对她陌生又奇特的世界,这里面的一群古怪又
麻烦的人,有时会使她感到恐怖、厌恶,但引起她不忍、悲悯,心上像被堆积巨石
般沉重时更多。如今离别在即,行囊皆已打好,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其中最不舍
的,当然是由她整整照拂了三个月的史顿赫太太。
史顿赫太太的情况,未好转亦未更恶化。像只老旧失修、但仍能断断续续滴嗒
前行的时钟。她的日常运作并未停顿,有时甚至过分的旺盛,食欲好时可把一道全
餐从菜前沙拉到最后的甜食,吃得碗盘如洗过的一般干净。而只要是醒着,嘴巴准
定不停地念念有词,忽而德文忽而中文,说的总是相同的一句话:“那不是方华。”
仿佛这是一句千古不可变更的魔语真言,不可稍忘亦百说不厌。
但史顿赫太太也曾有过极端衰弱的时候,有次她双手胡乱挠抓胸口,半张着嘴,
眼球朝上翻得只见白不见黑。护理长一看便说:“是心脏出了大毛病,推到急诊室。”
史顿赫太太的生命力量颇出大家预料。在她被嘱咐整理房间,以接纳下一个老人时,
史顿赫太太已脱离险境,精神反而比以前更抖擞,“那不是方华”的念叨声音高了
许多。
史顿赫太太的健康恢复,差不多是令人失望的。那天几位护理人员在一起聊天,
就谈到安乐死的问题:“活到这个程度,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意义,给别人造成沉重
的负担。”“确是很讨厌的事,只有消耗人力物力,这种生存不值得鼓励。”“不
过上帝是公平的,给人什么样的生命,小小的我们不能论断。”“她儿子媳妇也不
来探望她了。”“她儿子媳妇没有错。他们要生活,要工作。”……你一言我一语,
讨论不算热烈。她未出一声,心里却有点形容不出的不自在。
事实上,院里的老人并不都像史顿赫太太那样子能活,她已见过几次,前晚还
是能动能说的人,第二天躺卧在床上的却是一具苍灰色的僵硬尸体。她也曾想过:
会不会某天早晨走进史顿赫太太的房间,见床上躺着一个面色惨白,半张着口和空
茫的死鱼般的眼,蜡像状的尸体。她的脑海中确实出现过这样的画面,令她毛骨悚
然。
十
彼德开着他那辆车龄超过十年的老爷车,到达“苍松疗养院”时,玛丁娜已在
大门口等了一阵。“嗨,玛丁,都准备好了?”那浑身都是劲的金发大男孩,下了
车先抱住玛丁娜吻上一阵,接着就把地上的衣箱、旅行袋,和一只装吉他的盒子放
入车内。玛丁娜已经安坐在车里,当彼德问:“可以走啦?”她点点头,他发动马
达开始上路,她又摇头说:“不,等等,我得去跟一个人告别。”她匆匆而下,朝
那维多利亚式的建筑物奔去。
玛了娜知道,向史顿赫太太告辞,说不说“再见”,都是无意义的事。她也相
信,再与史顿赫太太见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是没有。但如果这样连头也不回
地绝情离去,似乎是艰难得令她做不下去的。她想起史顿赫太太对她说“玛丁娜小
姐,你是对我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