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照顾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么一想,我咬了咬牙,就把我和全寝室的兄弟们辛
辛苦苦挣来的那2000元一分不少地交到了老板手里。那是我当了10天玩具推销员,挨家挨
户、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一个玩具一个玩具卖来的血汗钱啊。想不到竟让老板这么轻而易
举地揣进了他的口袋里,这他妈太不公平了。我想起哪部电影中的台词:咱们不惜流血流
汗,跟日本鬼子打了八年。八年啊,牺牲了多少同志,好不容易赢来抗战胜利,蒋介石在峨
嵋山享够了清福,现在倒想下山来摘桃子了,这太不公平啦!
看来,世界上不公平的事也不是从我马天宝这儿才开始的,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一想,
心里便平静了不少。好在老板总算没食言,交了钱就没寝室里其他兄弟的事了,也真的不再
坚持送我去蹲监狱。你的行为已经构成盗窃和贩卖公共财产罪,要真判起刑来,至少得蹲一
年大牢。老板收下钱,像个法官似地对我说,但念你初犯,又是为了给你妈治病,我这次就
放你一马。不过,国法不究,厂规可不能免,要不我今后怎么管理厂子呢?马天宝,你另谋
高就吧,我这儿是没法留你啦。
对老板的决定,我一点也没感到意外,换了我也会这样做,但我还是有点儿沮丧。喷漆
工——它毕竟是这个社会给我的第一份职业,可现在让我像摔一只瓷碗似的,一下给摔破
了。说我一点也不心疼那才是骗人哩。“我总算保住了自己的同志。”我又想到一句电影台
词,这使我在走出老板的办公室时,有了一种英雄人物似的悲壮。
我没惊动寝室里的伙伴,怕他们知道了找老板闹事,就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塞进那只帆布
口袋里,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工厂。可我刚迈出厂门,那股英雄气便不知溜到哪儿去了。我看
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竟不知道往哪儿走,我心里空的厉害,根本不像
被老板宽宏大量免去了一场牢狱之灾,倒像是刚刚走出监狱大门的刑满释放犯。那种感觉和
我当初刚来佴城时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我现在不是举目无亲,还有我妈啊,我妈在医院
哩。我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我来到皮肤病医院,看见妈正在病房的阳台上晒太阳。几乎所有的病人都在晒太阳。皮
肤病人就像医院里那些破败不堪的病房一样,阴暗潮湿的空气是加剧他们皮肤腐烂的最大敌
人,所以只要出太阳,他们就会像放风的囚犯那样挤到阳台上晒太阳。阳光像一只只蜥蜴贪
婪地吮吸着潜伏在他们皮肤下的毒汁,然后播散到空气中,与从不远的海面上刮过来的带咸
味的风混合在一起,他们看上去仿佛一堆堆正在等待太阳风干的咸鱼,整个皮肤病医院里都
氤氲着这股难闻的气息…………
妈坐在那些皮肤病人中间显得有些不合群,见了我既意外又有几分高兴。妈说,天宝
儿,你这会儿咋有空过来啦?我躲闪着妈的目光,像小时在外面赌钱把妈给我买铅笔的钱输
光了那样。我说我顺路来看看。我闻到妈身上一股很重的气味,似乎比在家时更浓了,除了
那种腐烂味,又增加了那股该死的咸鱼味。我还看见妈脸上的红斑比刚进医院时又多了几
颗,仿佛小时在外面乘凉数天上的星星,一眨眼又多出几颗来。我寻思怎么回事,住了10
多天院,红斑没减少反倒增多了。我说这么暖和的天气,妈,我打点热水给你洗个澡吧。妈
说我也正这么想呢,这两天身上总像长满跳蚤,又痒又疼。我就去给妈打水。妈洗完澡,忽
然问我,天宝儿,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我说是啥日子。妈说是你20岁生日呀!我都差点
儿忘啦。妈想给你做顿好吃的,可这地方…………我说您病还没好,想这干啥。妈看着我自
言自语地说,一晃都20多了,长这么大,妈就打过你两次,打得那么重,妈一想起来就后
悔。妈说,天宝儿,你还记得妈打你那两次么?我说记得,你都说过多少遍了,我能不记得
吗?长这么大,妈的确只打过我两次,一次是我七岁时,刚上小学,有天晚上刮风下雨,镇
上放电影,听说很好看,我吵着要去,妈不让,吵烦了,她顺手从门旮旯里拿出一根笤帚
条,对着我屁股便抽,抽得我哇哇乱叫,屁股上抽出了道道红印子。第二次是我上小学三年
级那年,也是为了看电影,手里没钱买电影票,我趁没人,从邻居家的鸡窝里偷了几个鸡
蛋,拿到镇上卖了。后来这事让妈知道了,又是用笤帚条一顿猛抽,妈一边打还一边哭,说
妈养你容易吗?要知道你这么不成器,生你那会儿早该把你溺死算了,省得将来长大了害
人。我从没见妈这么伤心和这么凶过,我被吓坏了,以至都忘了身上痛。事情过后,我身上
留下了10多条伤痕,晚上睡觉都疼,妈见了,心疼得搂着我又哭了一场…………
总算出息了,又有了个好工作,下一步,就该找个媳妇了…………妈的兴致很浓,继续
说下去,天宝儿,你去忙推销工作吧,可莫辜负了领导器重。她指了指我那只帆布口袋说,
有事我自己能做,我还没到动不得的地步哩…………
我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噢了一声,拎起装着换洗衣服的帆布口袋,煞有介事地走出了病房。
我从医院里出来,上了一辆开往市区的公共汽车,一直坐到终点。下车后,我在马路上
漫无目标地逛了一会儿,到中午时,我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就买了个面包,拿在手里一边
吃,一边继续闲逛。我刚来佴城未找到工作那会儿也是这样,总是在马路上没完没了地逛啊
逛,饿了就花五毛钱买个面包吃,天黑了就找到汽车站候车室或者在天桥底下一躺,枕着装
衣物的帆布口袋,倒头便睡着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我在看电影之外,又渐渐多了一个逛马路的嗜好。我发现逛马路跟看
电影有许多相似之处,而且比看电影更自由,想看什么有什么,只要你不嫌累。城市真像一
个大万花筒啊!你每转一下身每眨一下眼睛,总会有不同的新景象向你涌来,就连马路边的
那些高楼大厦,也是一天变一副样。运气好的话,还能让你碰上一些稀奇事,大开眼界。一
次我正在马路上逛,一个人骑着辆旧自行车从一家金银首饰店门口出来,哐当哐当从我身边
驶过,忽然掉下来一个沉甸甸的小木盒。我赶忙喊那骑自行车的人,突然有个人从我身后走
出来,示意我别喊。他捡起小木盒,打开一看,竟是一枚硕大的钻石。我吃惊得眼睛都直
了,还要去叫骑自行车的人。那人瞪了我一眼低声说,叫什么叫,到手的财不发,当心遭雷
打,咱们一人一半吧。我又是一惊,心想就一颗钻石,咋一人一半,莫非能劈成两半不成?
我正疑惑着,那人一边左顾右盼,像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似的,一边催促,快点,呆会那人
找来啦。得,我吃点亏吧,你手里有多少钱?给我算了。说着,眼睛像探照灯盯着我的口
袋。我下意识地在几个口袋里摸了一遍,对那人摊摊手说,我没钱了,刚才五毛钱买面包吃
了,你一人拿去吧。那人气恼地骂了我一句“穷光蛋”,拿着那个小木盒,悻悻地离开了。
我不明白让他捡了这么大个便宜,干吗还不高兴。这时有个老头踅过来,你口袋里真的没钱
么?他很神秘地问。我想这老头真怪,你说没钱他还不相信,仿佛每个佴城人都腰缠万贯似
的。这还有假?我白了老头一眼说,我没找到工作,哪儿来的钱。老头点点头,幸亏你没
钱,有钱你就上当了。他说,你知道吗,那只钻石是假的。说完,没等我返过神,老头便一
拐一拐地走开了。我这才发现他是个瘸子。
城市就是这么奇怪。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城市大了也什么人都有。好人和坏人、穷人
与富人,都拥挤在同一条马路上,谁也摸不清谁的底。世界上的钱好像都被那些富人赚去
了,可有时候,你又发现有不少人在挖空心思地赚那些有钱人的钱。钱就这样从这个人的口
袋里流到那个人的口袋里,这使你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整座城市似乎变成了一座大电影
院,每天都可以看到精彩的新片,谁也不会来找你验票。而且这会儿你在当观众,下一刻没
准你就变成了影片中的一个角色哩!
我不知道我现在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反正不会是那种有钱人的角色。连推销员也不是
了。尽管在我妈心目中还是,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了。我现在对这个角色也没有了兴趣。我现
在感兴趣的是《百万英镑》中那种一夜间变成了百万富翁的走运的角色。这显然是白日做
梦,像等着天上掉馅饼一样。不过在佴城,爱做白日梦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每天该有多少
像我这样尚未找到工作在马路上游逛的人啊。再说在佴城这种地方,从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
事也不见得就没有,我是说,如果你运气好的话。那次,这种好运气就差一点让我碰上了。
佴城一家广告公司在报纸上登出一则消息,计划某日在佴城的一条最繁华的大马路上空用飞
机投放印有某家大房产公司广告、总计100万元的现金兑换券。看到消息后,我和全寝室的
伙伴兴奋得几夜没睡好觉。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那一天,我们班也不上,倾巢出动,一
大早就跑到了那条大马路上,以便抢先占领有利地形。马路上早已人山人海,连交通也中断
了。所有的人都仰起脸,眼巴巴地望着天空,指望发一笔财。可一直等到下午,早已过了预
定的时间,投放现金券的飞机还是没有出现。后来才听说是由于政府有关部门怕出人命,出
面干涉,临时终止了投放现金券的计划。那次尽管空等了一场,还被扣掉了半个月的奖金,
可我们一点也不后悔,毕竟差一点真的捡到了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