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老爸见见面。若是错过这次,谁知下次还有没有得见呢?
老太太马上答应了。钱,她也收下了。
亦白送他们出来,方冶看到车座上的鞋盒,不由分说抱了两只塞到亦白怀里。亦白抱著
鞋,颇不以为然,道:“你们有钱人连买鞋都气派非凡──一买就是三双五双的!”
下午,方冶忙著打国际长途发传真,老爸一趟一趟地在他的屋子门口转。过了一会儿忍
不住打断他,问:“是不是真的请了亦白母子来呀?阿姨怎么说她不知道请客的事呢?”
方冶拍拍老爸的背:“阿姨逗您呢。”
方冶始知道,爸爸是真的很在意这次见面的。
方家的这个阿姨,能干利索,直喉咙大嗓门,在她眼里,老爷子不过是个好好先生。有
时候方冶看到老爷子在阿姨的支使下乖乖地剥葱剥蒜,心里真有点哭笑不得。
老爸当年也是个叱吒风云的人物呀!当年,为了给乡亲们报仇,他曾经一怒之下杀了八
十多个被俘的还乡团。1960年,本市的粮库只剩下够全城人吃一周的粮食,社会上谣言四
起、人心惶惶,身为父母官的老爸一咬牙,把存粮全部调进粮站上柜以稳定民心,他自己则
带领车队赶赴四川调购粮食。一周后粮食运到的时候,全城各粮站的粮食正好告罄。
老爸喜欢说:好汉不提当年勇。
没有“勇”过的人,其实是无法拥有这份超然和自得的。
小浩把客人接到的时候,老爸第一个到门外去恭迎,然后是他把老嫂子搀扶进屋来。老
年人见面,除了一般性的问候,其实也没有多少话可讲。老太太弱不禁风,说话声音很轻很
轻;老爷子年轻时耳朵被大炮震聋过一个,说话声音又叫又喊;两个人尝试著交流了几句就
放弃了,隔著小几静静地在沙发上坐著,老爷子吸烟,老太太喝茶。
也许,老年人的交流,有默契也足够了。
开饭时,满满的也坐了一桌人:老爸、方冶、小浩;老太太、亦白、亦清的遗孀和女儿。
默默地喝了第一杯酒,老爸忽然向老太太笑道:“你们在睢溪结婚,我还去闹洞房的
哩。都是小孩子,闹得真是凶。”
方冶笑起来:“啊哈!爸爸第一次见到伯母的时候,伯母是新娘子呢!”
亦清的媳妇“呱”地笑起来。这个媳妇虽然刚刚守寡,看上去却是个开朗角色。
方冶这次才初见亦清媳妇。亦清师专毕业,是老爸把他安排到了这家大型石油化工企
业,这里的子弟学校比一般学校待遇要好。果然,不久亦清就分到了一套住房,然后,娶了
这个各方面条件还算不错的质检员。
亦清工作定下以后就没有再上方家来过。他是个不爱走动的人,方家人也不以为怪。
这媳妇虽然坐在老太太身边,却没有招呼过一次老太太,只管往自己女儿的小碟里布
菜。老太太一再声明自己是牙齿不行了,老爷子赶紧让阿姨蒸上两个玉米面窝窝给老太太端
上来,又给她盛了一碗鸡汤。老太太用小勺喝了几口鸡汤,掰了一块窝头慢慢地吃。
老爷子问:“是咱家乡味吗?”
老太太点点头:“可不?”
方冶看著心里不是滋味,问:“伯母是和亦白一块住吗?”
老太太摇摇头,笑道:“不,我还住原来那间屋。亦白另外分了房子。”
阿姨忙著端汤端菜,很诧异地插话:“你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烧一个人煮?”
老太太笑笑:“习惯了。”
老爷子问:“你退休工资多少?”
“三百。一个人过,足够了。”
一时间,大家都无话。方冶站起来,亲手给老太太又盛了一碗鸡汤,汤里舀了几块老太
太能咬得动的鸡心鸡肝。
亦白待到方冶回到座位上,掏出一叠钱放在他手边,说:“方冶老弟,这是你给我妈的
那叠钱,我也没数,大概一千多吧,我给你又拿回来了。我们章家人虽然命运不济,也还有
点穷清高。妈她老人家就不说了,我和我哥,这么多年来没受过别人一点恩惠,我们是无能
之辈,欠下的,没法还,只好求个良心安宁。”
方冶勃然大怒:“屁话!”把钱放到老太太手袋里:“这是我对伯母的一份心意,关你
什么事?要你来做正人君子?”又说:“我顶看不得你们哥儿俩的这份假清高!什么清高?
没出息罢了!”
老爷子没搞清怎么回事,直朝小浩打听,小浩顾不上搭话,伸手去夺方冶酒杯。
方冶一把推开小浩,指著亦白鼻子说:“我早看不得你们哥儿俩那副逆来顺受样!好歹
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活了半辈子,怎么就活成了一对窝囊废!这世上像你们这哥儿俩的,也
算得少见!你说,亦清他要是活得硬气些,凡事都敢拼一拼,他会不会这么早得癌死?你亦
白要是除了清高还有点热血,你苦了一辈子的老母亲会不会86岁了还一个人住在破屋子里
自食其力?”
亦白入席时就郑重声明他一向滴酒不沾,这会儿发了半天愣,伸手拿过酒瓶来,也不用
杯子,哗哗地就往碗里倒。
方冶按住他:“不行,我话没说完,不许你喝酒!”他说:“为什么我一听到亦清的事
就往你们那儿跑?我为什么觉得留钱给伯母理所当然?我为什么要代替爸爸请你们到家里
来?因为当年是伯父改变了爸爸的命运。没有伯父的引路,就没有爸爸的今天,也没有我们
方家的今天。何况,我爸爸吃过你爸爸的包月饭菜,我吃过伯母烧的红烧肉。滴水之恩当涌
泉相报,今天不是我向你们母子施恩,是我代表方家谢恩。这下,你那酸不拉叽的‘良心’
可以安宁了吧?”
亦白端著酒碗,急赤白脸地拉开嗓子,说:”说什么说!喝酒!”
看看他俩喝上了,两位老人先行离席到一边去看新闻联播。
趁著酒兴,方冶继续教训亦白:“你们这号人的心态我还不明白?你们嫉妒别人的成
功,仇恨别人的强悍,可是你知道这其中的艰辛和苦难吗?拿我来说,我千辛万苦地在国外
读硕士、读博士,千拼万搏地在加州第一流的研究所有了一席之地。我穷十数年的努力研究
成了一项成果,自己未及受益,已被人强先一步在30多个国家注了册──那位仁兄捕捉到
了信息,只花了一张泛美航空公司的环球机票,就把我未来的所有市场都变成了他的。他来
谈判的时候,我处于别无选择的境地,或者给他一千万美元买回注册权,或者正式委托他出
任全球总代理。我当然只能选后者。这就是我回国寻求发展的主要原因──我一定要建一个
自己的研究室!”
他又说:“在国外拼搏惯了,回来见到你们这些向人生交了白卷还以不入世俗自许的
人,我的心理也很不平衡。你们除了抱怨命运不公,除了自叹怀才不遇,你们对谁有用?谁
需要你们?你们这样的人多一个少一个于社会有何区别?恕我直言,你爸爸当年的纵身一跳
虽然自私,多少也还有点热血男儿的血气,你们哥儿俩呢?”
他看看老太太:“我唯一不敢轻看的是你们的母亲。可惜她的儿子淡泊未敢明志,宁静
无以致远。”
他觉得老太太有点冷,走过去关小了空调,然后,高大的身躯蹲在老太太跟前,问:
“伯母,去上厕所好吗?”
老太太并不忸怩,立刻就把枯瘦的手臂递给了他。扶著老太太往厕所去的时候,方冶暗
暗吃惊,老太太这么轻,她会不会只有40斤呀?
把老太太送进厕所,方冶转过身来拍拍小女孩的肩:“丫头,进去照应奶奶。”
丫头慌忙跳起来,去了。
这女孩去年好不容易考上个区电大。亦白的儿子别说是科技大了,连考三年,始终是名
落孙山,花钱读旁听他还不干。
方冶只有苦笑──章家的第三代,怎么也是这样的叫人失望呀?
亦白已经闷头喝完了一碗酒,脸像蒙了红布一样,闹著还要斟。他的嫂子去夺酒瓶,亦
白一副要打人的样子,说:“你敢拦我别怨我不客气!”又说:“为了章家,今天醉死就醉
死吧!”说著,举起酒碗来,对方冶说:“方冶,你说的那些都对,可是自古以来,文人都
是‘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你两个愚兄不成大器,请你也不要太苛求了吧。你刚才也
说了咱们两家的世交之情,既然如此,你我义同手足,我也就不客气了──方冶,你混得
好,混得成功,你今天一定要答应我把章家的两个孩子带出去!你说得对,章家是要对命运
抗争抗争了,章家的崛起,就拜托兄弟你了!”他一仰脸把碗里的酒又喝下去了。“砰”的
一声,他把酒碗砸在地上,对亦清媳妇一脸悲壮地喊道:“嫂子,你作证!我章亦白一辈子
没喝过这么多的酒,一辈子没开口这么求过人──我是为了哥哥能瞑目呀!我是为了章家的
后代能堂堂正正做人呀!”
方冶也喝醉了。
亦白的醉,是一种“家庭殉道者”心态的醉,方冶的醉是什么呢?只能说什么也不是。
把他们一家送回亦清家之后,方冶执意要在街上“走一走”。走到大街上,见到一夥地
痞模样的人调戏一个在车站等车的女孩子,女孩的男友反抗了一下,被为首的一个五大三粗
一拳打出去老远。大汉还想再打个痛快的时候,方冶挡住了他,说:“朗朗乾坤,天地人
心。你即使作恶,也不可太霸蛮了吧?”说话间,他的左眼挨了狠狠一拳。大汉骂道:“你
他妈活腻了,敢挡老子的拳头!”
方冶捂著眼,对围观者说:“大家看看清楚,是他先动手的。”说时迟,那时快,他一
个“大背”把对方掼倒在人行道上。
方冶学摔跤学过多少年呀!从父亲被造反派打成“反革命”,一直到父亲从监狱里放出
来。“三教九流”、“江湖绿林”这几个词汇里的丰富营养,从那个时候就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