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自始至终,没听皑说过一声她喜欢平平。平平娶过桔子来,隔空房里日日传来
桔子响铃似的笑声,震得板壁哗哗响。皑夜夜蒙着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小竹床上。
过了三更,思量着屋里人睡着了,才敢翻一翻身子。那夜回得竹床嘎嘎响,慕容婉
约再也忍不住,黑暗中唤了一声“皑”。皑吃惊地坐起来,低低地辩解着:“姆妈,
床上有虫子咬,睡不着。”
皑能装下多少心事啊,就和她一般。那时她怀着皑,上头号召深入生活,援疆
援藏,他报了名,她说过一句拦他的话了吗?她吐着酸水送他上的火车,只说去一
年,谁知这一去就是十五年,回来时儿女成行了,却不是她的。她不是把牙咬紧了,
照旧做她的总工程师,照旧把皑养大了吗?
幸亏当时下狠心推皑出了国。拿了签证皑还指望姆妈会说:“真要不想去就呆
下来吧。”可慕容婉约一丝一毫也不松口。皑到十三岁还不敢划火柴,坐公共汽车
总是坐反了方向。刚去了那边,头几封信还封封嚷着要回来,后来就安静下来,只
说要争取办画展了。桔子,总有一天,你会老丑而去的,可皑的画会一直挂在大厅
里,被人记着的。慕客婉约这么坚定地想着,日子也仿佛好过许多。
茉莉花香一阵接一阵的时候,慕容婉约生起病来了。开始只是四肢无力,腹部
微痛,只道是暑天难将息,也不放在心头,照旧早出晚归地忙。有一天下班刚从自
行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掏出钥匙开房门,便两眼一黑,栽倒在门前的草垫上,两
个裤管一片殷红。
第一个发现她的是东厢的胡国伟。用自行车驮了去医院,诊断是胃溃疡急性大
出血,当即动了手术,切割了三分之一个胃。丁婆婆慌了神,便说往美国给皑挂长
途电话,却被胡国伟死死拦住:“好了再告诉吧,她一个孩子家,说了,又顶什么
用?也是白着急。”
于是,丁家胡家便轮番守起慕容婉约来。丁兰香和胡国伟白天上班,便值晚上
的班。白天里是丁婆婆来来回回地跑着,送吃送喝的。这时的慕容婉约,便纵有一
万分虚荣矜持,也实在撑不起那个英雄了。浑身软软地躺在病床上,吊着个盐水瓶,
也只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地听人服侍了。
平平闻讯来看过一回,没带桔子,却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包装上全是洋文。
“慕容娘娘,有需要的事,开口就是。出院我叫车接你。”夕阳里,慕容婉约发现
平平见老了。三十多岁的人,头上竟有了白发。丝绸衬衫底下,胸肌还是鼓鼓的,
腰却微微有些佝了。
平平坐在慕容婉约的床前,讪讪地,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后来,拐弯抹角地,
终于提到了皑。自皑走后头一回,他细细地问起了皑的近况。
五
黑暗里,凯西听见车库的门慢慢地升起,便猜想是他开着夜车回来了。老宋的
丰田车已经很老了,起动、熄火都要喘一阵气。扑哧、扑哧哧。那脸,一定又是流
着汗,涨得通红的。
是他。
他住楼上,她住楼下。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只是两条平行线,并不相交。
上下楼梯时见面,彼此侧着身子让过对方,客客气气地问一声:“上学了?”“回
家了?”便再无他话。他有家,妻子带着儿女在芝加哥读学位。而她那阵子,夜夜
梦见的都是桔子猩红的唇。
他没有一个往来的朋友,回家便放音乐。音乐顺着薄薄的板壁流到凯西房里,
让人听了想哭也想睡去。
终于有一天,平行线变换了角度,相交了。
那天,凯西的煤气炉点不上火,煤气漫了一屋,她想起他有时从楼梯上过,身
上有烟味,于是便去借火。
门没关严。过过门缝,凯西看见了他扶着提琴的背影。那些似水般的旋律,原
来,是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的。凯西突然结巴起来。
他过来开门,脸却惊异地僵在半明不暗的灯影里。那时还在冬天,她没有换下
睡袍,头发散乱地堆在肩上。那是他唯一的一件睡袍,是从烘干机里抱出来就接着
穿的。那是妈妈知道她要走,托隔壁的胡国伟,从工艺美术商店开后门买的。毛绒
绒,粉红色的,胸前绣着一只雪白的兔子。
“有,有,有。”他忙不迭地从牛仔裤口袋里翻出打火机。凯西看见了他的手。
五指长而光洁,一如任伯年的仕女图。指缝里却有灰灰的泥垢。男人觉察出来了,
便把手死死地揣在裤兜里。
她想道了谢就走,却听任他从身后叫住了自己。
“我看过你的画。有一张是画畲寨的,很浓的晨雾。”
那是极小的一幅画,莫名其妙地被选在华东六省市的青年画展上。那时她刚出
校门。那时她年青而又狂妄,那时她一心要标新立异。那一段,早就被人忘记而不
再提起。她在这里,摸爬滚打。一切从零开始。而他,却记得。凯西不免受宠若惊
了。
于是便邀着他一起吃晚饭,那日,她切菜,他掌勺。笨笨拙拙地,两人也做出
了三四个菜。她知道了他叫宋之汛,是北京人。也知道了他爱琴如命,却为了活命
学了计算机。
后来,便常常来吃饭了。周末买菜,会顺便开车捎上她。拿房东笨重的吸尘器
上楼时,也会先把她的房间清扫一次。她请他评她的画,刚开始,他只酸文假醋地
挑些恭维的话说。到后来,也忍不住道出一些真心话来。她嘴上虽不是很受用,心
里却也服他。
再后来,他进她的屋,便不再敲门。渐渐地,她也不再梦见桔子了。在似醒非
醒的时候与他不经意地说起平平和桔子,也好像是在咀嚼一块年代久远,已经失却
了弹性的,不知是何滋味的糖。
凯西听见他在楼梯口的垫子上蹭鞋底的声音。他蹑手蹑脚地上来,脚步在她的
房前停住。她的房门没有锁,可他并不推门进去,只是轻轻地,隔着门,问:
“凯西,要是你还没有睡着,就把灯打开。”
结过婚的男人有诸多的好处。下雨天进门前知道把雨衣上的水甩干净,免得弄
湿地板。开车门时知道先开乘客座那边的门。亲近时知道先刷牙再含一片薄荷糖。
记得住她喜好的颜色和爱看的书。能和她一起笑,一起沉默,却又从不打听她的过
去和将来。
凯西觉出了黑暗的挤压,心跳得满屋都听得见,终于下了床,开了灯。
他进来,又黑又瘦,似乎有些腼腆地,怯生生地走到她的床前。
“凯西,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你一定喜欢。”
他有时也给她买些花花草草的小东西,却从不是那边回来的时候。
凯西懒懒地斜了一眼,是硬面的八大山人画集,是她找了很久的。
他是和那个女人一起逛唐人街书局的吧?“我同屋住的一个同学托我买的。”
他会这样对她说。“他很喜欢画画,也画得不错。”
于是凯西在灯影里嘿嘿地冷笑了。
他把她的脸扳过来。“好吗?这两天?”
她却固执地扭过脸去。有温热的泪水溢出,湿了脸颊。
“我给你买了些花旗参,寄给妈妈。这东西手术之后调养最好。”
他说起她的家,从不用“您’字。
他对那个人,是不是也用同样的语气?
她一扬手,把塑料盒子从他手中打翻。切成段的西洋参,硬梆梆地散落在暗绿
色的地毯上,像僵死了的蚕落在隔年的老桑叶上。
他一时没有说话。后来,还是端着小灯,跪到地毯上,一支一支地把参找回来,
整齐地放口盒子里,摆到床头柜上。
她扑上去,咬住了他的肩膀。咸咸地,她尝到了他身上的汗味。
他揽过她,擦她满是泪痕的脸。
“凯西。凯西。哦。我要离婚。”
六
肯塔基的夏天,长得让人不知如何打发。
凯西在图书馆打工,在图书馆读书,在图书馆吃饭,顺便也把图书馆的冷气用
了个够。到图书馆关门钟声叮咣乱撞时,回到没有空调的公寓,常是半夜之后了。
屋子朝西,晒了一天的太阳,凌晨的露气都不足以驱走一屋又湿又浓的热流。凯西
苦夏,两只眼睛成了两口黑古隆冬的井,颊上的雀斑,汗一泡便成了紫酱色的。懒
懒地,便不怎么动笔。偶尔动几笔,竟画出几张很让老宋目瞪口呆的东西来。
便奇怪她为什么没去巴黎学画。
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
是的,巴黎。她知道他也在那里。姆妈从来没有和她提起过他,当然姆妈也不
知道,皑很小的时候,就已站在高脚凳上,读过姆妈仔仔细细地藏在大衣柜上头的
鞋盒子里的,那些发了黄的信。
关于他,她很小就有很清晰很确定的想象。她知道她身上那些不安分的、骚动
的血液,是来自他的。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去看全国画展。在红的旗和红的海里
头,他那组以深绿色和古铜色为基调的高原风情画,对她产生了无异于电闪雷鸣的
冲击。他在展览大厅的那头站着,被一群慕名者包围着。她却毫不羞涩矜持地、勇
敢地朝他走过去。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他是谁。
现在,他在大西洋那头,隔着水给她带来种种关于绿叶的信息。她知道他的新
作、他喜好的电影和书。他也问她的画、她的成绩,却极其小心地回避着关于丁香
街的话题。他知道她的挣扎,她的困顿,却始终也没有伸过手来,因为她是姆妈的,
也因为他另有生活的担子。她对于他是怎么活的、和谁活的不感兴趣。他的过去和
她没有联系。只在画的世界里,她才和他有共通。而这个世界,姆妈是进不去的。
凯西时常在学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