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出钱也轮不着他掏腰包,这才把一颗心放回肚里,安安心心地故地重游起来。
丁老大这一回来,过得十分畅快。住得虽简陋些,整日得生暖炉煨着才不冻着,
却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一天到晚不过是拜访些老朋友,说些个旧事话,要不就跟平
平看看名胜古迹热闹地儿。这边的结发妻虽是粗俗些,没见过什么世面,却是冷暖
当心,曲意奉承,全不似那边那个骄横,一时便生出老归的念头。临走之前与老妻
丢下话,明年再来,要在上海买幢房子,以后来来往往有个长住之处。平平央着慕
客皑给丁老大画张像,算是念心儿。皑是不愿画这种应景东西的,碍着平平的面子
不好驳,又禁不住姆妈在旁敲敲打打的,便对付了一幅过去。丁老大看了,赞不绝
口,说以前也有过几张肖像,总不如这张像他。皑听了,暗笑丁氏一门全无懂画的。
这时正好有家新办的杂志趣个美编,左拐右拐地打听到皑,便来约。这份工作
不坐班,只要完成一月任务便可。皑想这样正好有时间在家画画,又好照管小汛。
工资也不错,够养小阿姨和小汛。其他的家用靠卖些零散的画,也够补贴了。因此
便要答应下来。刚巧,同天里又收到了巴黎的父亲来的信。那人偶然兴起要组织一
帮画家朋友到海南创办一个美术杂志。说是这个杂志要办到画不惊人死不休的境地。
一两年内名声到达到登画的画家非但拿不到稿费,还得向杂志交刊登费——国际上
许多知名学术刊物全是这样的。这个杂志不靠广告赚钱,要靠大家齐心协力办美术
学校来维持开销。他问皑愿不愿去。末了,又叮嘱无论作什么决定,不可擅自决断,
一定要与姆妈商量好了方可行事。
皑读了信,一时竟无法平静起来。窗外冷雨叮叮当当地敲了一夜;皑在小竹床
上,也翻来覆去地贴了一夜烧饼。想起那时在肯塔基读书,有许多夜晚,也是那样
滴滴嗒嗒、没完没了地下着雨的。有时被雨下得烦心,半夜推起老宋,两人便开了
冰箱取啤酒喝。喝得半醉时,他也曾说过要回中国去,开个私人艺术学校,他教琴,
她教画,再弄一两片地种些个小葱青菜,人生便再无所求了。酒醒过来,他就走了,
却不是和她一起走的。
翌日起身,皑便给巴黎回了一封短信,问日程和具体安排。
十三
皑只提了一个头,姆妈便火冒三丈了。“养你三十几年不如他一句话。那么想
着你,怎地到法国去不带着你,要冒险就想起你了?”皑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这是
她自觉自愿的,是她多少年中梦里都想干的事,是不是他来叫她都要去的,他只不
过碰巧了是她父亲罢了。慕容婉约哪里肯听,一味地哭天抹泪。“你去也就去了,
这过了今朝不知明朝的日子,你还要拉上小汛和你过?”皑原先是想把小汛留下,
先去探探路,回头再来领的,听妈妈这话,并无带小汛的意思,便把下半截话咽下
不说了。心想反正还有段日子,不如先缓一缓,等姆妈平静点的时候,再让胡国伟
在一旁劝解劝解。胡国伟的话,她总还是肯听的。谁知这回,慕客婉约铁了心,任
谁说也只有一句话:“认他没我,认我没他。”皑只好不提这事,一边暗地里准备
着自己和小汛的行装。
三月里,天出奇地暖起来了。正月里堆的雪,化成一滩又一滩的水。太阳刚刚
出来,便生出些个氤氲的雾气来。等太阳爬到头顶时,水气散尽了,天朗朗地,无
一丝云。微风吹过来时,显得春意浓浓了。
皑见天气这么好,便兴致大发,将所有的门窗打开,站在过道的风里画起画来
了。平平进得院来,见小保姆在院中央摘豆角,小汛独自坐在小摇车上,眯着眼睛
对着太阳舞着小手小脚玩。知道皑在画,便不让叫,只在皑身后看。
皑蓬着头,只用一条白手帕在脑后松松地绑起。风过来时,帕子底下的头发便
乱乱地飞起来。皑画的是天鹅,用的是黑丝绒的底。两只天鹅,交着颈,悠悠地,
在湖上泛着。三两条柳枝,切断了银盘似的大月亮。水面上胡乱地洒着些碎银。平
平知道,那是皑给她妈妈画的结婚礼物。
皑回身取水杯子,见着平平,也不招呼。平平在海南和上海之间来来往往,来
也不先招呼,去也不用话别,就跟过阵风似的,皑早不当回事了,只问画得如何?
平平笑而不语。实在逼得紧了,才肯说:
“黄山松生于危崖之上,营养不足,而生命力极强。和风霜斗,才有千奇百态。
挖了栽于园中,无风无雨,整日有充足的水份养份,曲处便日渐平复,瘦处也慢慢
变肥。奇态尽失,与常松无异。你是要做黄山松还做常松?做常松你的画是无可挑
剔了。”
皑闻此言,知道大意出自徐悲鸿的《危巢小记》,大吃一惊,从此不敢小看平
平不懂画。
这时阿姨抱进小汛来。小家伙早与平平熟了,伸开双手便要平平抱。平平抱了
来一会儿举上天,一会儿送入地的,吓得皑心惊胆战,却逗得小汛乐不可支,便小
手伸出来,死死钳住平平的鼻子不放。十个月的孩子,力气却是很大了,竟让平平
死活挣脱不开,脸红耳赤地十分狼狈。后来还是小保姆拿了一根棒糖,千哄万哄地
给抱出去看太阳去了。
皑画了一上午,这回也累了,只觉得燥热起来,便要脱毛衣,谁知拉链挂住了,
死活脱不开,平平便过来帮着。近近地贴着皑,闻见皑头发上的洗头水味道,隐隐
地,有些个像野地里刚割过的草。又看见皑的脖子,细细地长着一些绒毛,微微有
些汗湿。一时不能自已,便将皑从身后搂住。皑一时不备,几乎跌倒,便拉下脸来,
恼了。“丁平平,你是有钱了,哪能办都行,是不?我可不是桔子。”平平便收敛
了。“皑,一个院子住二三十年,还能看不出你和你妈妈的心思?你两个何尝看得
起过我丁平平?没有桔子,你也不会嫁给我。倒是有了桔子,帮我成番事业,你说
不定还能正眼瞧我一下呢。”皑一时无语,思前想后,竟脸红一阵白一阵起来。愣
了片刻,还是靠过去,把身子隐进平平的臂膀。平平一边将嘴吻着皑的后预,一边
摸索着解开皑的衬衣。阳光里,平平第一次看见了皑由于哺乳而格外地丰盈起来的、
白皙光洁的胴体。平平很耐心地抚弄着皑,皑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有过一场
桔子了,连平平也学得这般细致起来。
过后,平平问起了小汛的父亲。
皑第一回细细地把那个恨男怨女的故事讲给平平听。男的在责任和爱之间,选
择了责任,女的在感情和名声之间,选择了感情。各有苦衷,却也无悔。也是第一
回,皑讲了安安死的真情。
平平听完,竟是无语,面朝里躺在皑的竹床上。过了半晌,皑以为他睡着了,
便搬过枕头去垫他的头,却是一手湿。平平是一辈子也没哭过的,皑慌张地给他拭
泪,心里却明白,平平这一生也不会离她而去了。
后来,两人便说起皑的行程来。皑正色对平平说:这回到海南,一想办成这个
杂志,二想好好试试自己的功力,要看没有丁平平的钱,人还认不认慕容皑的画。
平平大笑:“你们这几个清高文人要办画报,三五个月内一定破产。你要干,我也
不拦你。放心,不借给你们钱就是了。只是小汛可由不得你有一顿没一顿地胡闹,
得让我管起来。”皑深感平平的相知,越发敬重起平平的见地来。当下忙不迭地应
诺了一定带好小汛。
这时小保姆驼着小汛回来了,皑便问她可否愿意跟着去海南?阿姨才十七八,
虽是安徽大山里出来的,却也念过高中,知道南方那片的热闹和繁华。又晓得这一
家是读书人,待人和善,家事又轻,有空了还讲些个留洋的趣事来听,远比回老家
有意思,岂有不答应之理?这时皑的后顾之忧便全解决了。
到小汛过完一周岁生日的时候,皑由平平接着,正式启程去海南了。皑知道姆
妈不愿见她,临行前托人捎话给胡国伟,让抱了小汛与外婆告别。小人儿不记事,
几个月没进丁香街三号,见了慕容婉约,竟生生地有如路人。慕容婉约撑不住流下
泪来,一边大骂皑没良心,不知好歹,一边接过孩子,亲了又亲,不肯放手。弄得
小汛不知出了何事,也哭将起来。还是胡国伟过来死命抱开了去才作罢。
尾声
一年慌慌张张地就过去了。
丁香街三号如今已不复存在。城市改造要打通丁香街。轰隆一声中,堵着丁香
街巷底的这个院落便夷为平地。
院里的三家老住户,不用等拆迁房到手,便先各有了着落。
丁老大果不食言,在徐汇区买了套公寓,接了老妻女儿来住,一年里来来回回
两头飞。开始丁婆婆抹不开脸,说是到了这一把年纪了反给人作了小的不成?后来
看看台协里的老太太,哪个不是如此这般的,便把脸放开了,开开心心地过起了第
二春。老两口团聚时,也常常劝说丁兰香择人再嫁。兰香虽没有松口,却也不死命
反对了。
慕容婉约和胡国伟住进了慕容单位按级别分的三室一厅。最新的抱怨是关于电
梯的。住十七层,断电被关在电梯里的事屡有发生。慕容婉约还是不肯原谅女儿,
可皑画的月光下的天鹅,却一直高高地挂在客厅中间。胡国伟时时地把上海童装世
界的新潮流缝进包裹里寄往海南,慕容婉约便冷笑说人家那里洋着呢,上海货怕只
配垫箱底了呢。话是这么说,小汛穿了“垫箱底”的货拍了照片寄回来,无人处她
还翻来覆去地看。
平平关于文人办事的断言句句言中。皑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