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笙,蛐蛐拉响它的弦子。蚱蜢横冲直撞,表现大腿的肌肉,而富态的蝴蝶无论飞
飘至哪里,都披着它的花衣裳。
相比之下,树木和庄稼,则处处呈现出一副不争气的样子,一股自暴自弃无可
救药而又谁也不愿搭理的自虐劲儿。榆树、杨树、桑树、柳树,不知何时也被脱裤
子般地剥光了树皮,树干上满是淌着的粘水和黑乎乎的疤痕。干枯的树枝始终在恳
求着什么,不懈地将桠杈举向云朵。小麦、高梁、谷子普遍高低不齐,稀稀落落,
青一片,黄一片,如同一群迟迟不肯发育的丑姑娘,面带羞愧,极力掩藏着拿不出
手的发辫。
草就这样跑到路面上来了,使这条从公社拐向大队的土路越发狭窄、松软、弯
曲。我们走在上面,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我、小得、二富,我们三个无声地走着。
我在前面拉,他们俩个在后面推,我们领了半平板车花生饼送往大队队部。这
是全大队耕地牲口一个月的饲料,要熬过这一个月,新的饲料才能下来。我们无声
地走着,谁也不说话,连彼此的呼吸声也若有若无。我只能靠车子的轻重来判断他
们是不是还在后面推。平板车一重,我就知道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人没使劲,或是没
跟上。平板车一轻,我就知道他们又开始推了。我还能分辨出他们是两人一起推,
还是有一人只是扶着车框,或者有一个家伙干脆把身子靠在了车帮上。
我不回头看,只是两手趁着车把的起伏把持着车子的平衡。有时候过一处上下
坡,车子猛地向下冲,再猛地由惯性而向上爬,我还可以双脚离地,在空中松闲一
阵儿。路旁半生不熟的麦子缓慢地退向身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块一块的玉米。这些
玉米,就像是一些四十出头而又倍受煎熬的男人,说是年轻人不是年轻人,说是老
头子不是老头子,既不肯向命运低头,又被生活中的矛盾折磨得没了半分胆气,秃
顶斜眼,胡子拉茬。这些玉米,从我爷爷,我爹,到我,都很清楚,它们是不可能
每株结出十头饱满带粒的玉米穗的,它们最多能结出三五头大小不一缺牙少齿却又
带着一大把穗须的东西。但是,我们要充分相信它可以结出十头肥大饱满粒粒金黄
的玉米穗。这是公社领导在会上说的,我们要毫不怀疑地赞美它的能力。因为只有
这样,我们的生产才能真正地搞上去,才能充满光荣地向政府交上亩产万斤的公粮。
小得和二富还在后面跟着。推没推车子,我已不太在意了,我当时想的是,只
要能晃悠着朝大队走就行。他们也不走到前面来,我们三人,一直是谁也不跟谁说
话。从在公社装好车子,东拉西扯地跟公社那几个人说过几句,我们一直没有说过
话。我们也没相互看一眼,在装车的时候,三个人各抬花生饼的一边往车上码,我
们也不看对方,而是故意把脸抬得高高的。这样既像是很卖力,又像是受到了公社
粮站那一层屋顶的吸引。“真高啊,真大啊”,仿佛我们心里都在说。
关键是,我们都不敢看对方。我们害怕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来什么。我们更不
敢说话,一说话,就极有可能说漏了嘴,从而带来更大的麻烦。我们的眼睛疲惫不
堪,麻木不仁,也并不是找什么东西累的,而是眼睛本身太疲倦了。我们的嘴也有
点不太听使唤,我们想咽点口水时却没有。
我们都太饿了。已经连续一个月了,我们每顿只能从大食堂分到一碗稀红薯糊
糊。而我们基本上都还可以算是年轻力壮,大队派我们到公社,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二富的个子很高大,现在却让人觉得,他并没有什么。他走起路来就像是刚学会的,
谁只要不小心对他打个喷嚏,他就得跌倒。小得是个小个子,现在看上去更小了。
他长这么小,又总是谁说什么他都相信,让人觉得,不管怎么都应该多给他一点吃
的。你看,他吃不了多少,他只要能多吃那么一点点,他就不用挨饿了。那次在大
食堂喝糊糊,他端起碗刚喝了一口,队长说:小得,你碗底上有条虫。他翻起碗底,
结果一碗糊糊就倒在了鞋上。他看看碗底,还看了他的鞋老半天,你看,他就是这
么一个人。
我扶着车把,恍恍惚惚地朝前走。一只鲜艳的鸟,嘴里衔着一条蠕动的肥虫,
从我的脚下给我把路让出来,停到路边好奇地打量我。它像是深深懂得我此刻的处
境,但又帮不了我。我确定是有点恍惚不清了,因为我觉得我的喉咙里伸出了一只
手,轻而易举地捉住了这只鸟,并把它放进了肚里。我的肚里立刻觉得有点热,还
一阵扑腾。我脚步虚浮,磕磕绊绊,像是踩住了一些棉花包,又像是两条腿没有了,
是一截什么木头在向前滚动。我的两张眼皮也越来越大,越来越重,总是遮住我的
视线。我觉得这又是我想睡觉了,我的两只眼太疲劳了,它们老爱东瞅西看的,把
什么东西都看的那么清,这样肯定会疲劳。我应该像头一个月大食堂断粮那样,大
家都去挖野菜,我闷头大睡。我当时想的是:你找到的那几棵野菜,早让你在找野
菜的路上消化掉了,甚至还远远不够。这个想法是对的。
就这样。花生饼总算运到了大队队部。
依着规定来讲,这些花生饼还要根据各生产小队的牲口的多少,再分一次,从
而落实到饲养员的手里。但是他们说,这些花生饼根本不够,差得太远,并且比公
社分给的数量少了一块。也就是说,我们在运输途中弄丢了一块重达五斤的花生饼。
这叫我万分苦恼。正当我准备歇口气再给他们理论时,他们温和地告诉我,小得和
二富都不见了,平板车是我一个人拉回大队的。
他们从路上找回了小得和二富,两人都死了。通过鉴定,一个是因吃了太多的
花生饼,撑死的,一个是因胃部只有一团烂草,饿死的。撑死的是小得,就是那个
老爱相信别人的小个子。他倒在路边的一个水坑旁,肚子鼓得像是气吹的。饿死的
是二富,他躺在刚出公社不远的路中间,睡着了,睡着睡着就死了。
大队领导认为,我是值得信赖的,能经得住生与死的考验。于是,通过各级领
导班子讨论、研究,再讨论、再研究,最后定下来让我来当大队成粮仓库保管员。
那么我既没吃花生饼,又没比大家多喝半口红薯糊糊,还能把平板车拉回大队,我
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我认为主要是由于我的个头不大不小,长的不胖不瘦,并且天
生的好睡觉,饭量小。我还认为,最主要的,是我有文化会算帐,懂得控制。就是
说不该看的你要控制住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想的别想,不该知道的也别知道。
总之在于控制。我想大队各级领导也是深刻认识到我这一点,才决定让我来当仓库
保管员的。
我蜷缩成一团,躺在仓库对面的一堵破土墙下。这是个好地方,你可以歪着,
也可以躺着,不但能遮荫,还可以正好看清仓库周围的动静。所以,自从当上了仓
库保管员,我一直躺在这里。这会儿已是傍晚,正是队里的大食堂开饭的时间。一
天的寂静在这时显得有些闹哄,我听到那边传来叮叮咣咣的锅碗瓢盆声。吃大食堂
还是蛮有意思的,家家户户,任何炊具都要交上来,一根筷子也不能留。这样一来,
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发出的声响都不一样,听着真是诱人。不过,我不觉得饿,我
像是有些心事重重,想睡着又睡不着,只觉着胸口堵得慌。眼冒金星,还有些恶心,
嗓子眼发咸,光想吐。这也有可能是叫那些妇女搞的。
那些妇女真不要脸,简直是穷凶极恶了。她们个个四十多岁,甚至有的才三十
多岁,还没生过孩子,也叉开两条腿,一撇拉腚坐在仓库门口的打谷场上。她们肥
头大耳,敝着怀,像是衣服扣子都掉完了,晃动着两筒干瘪得形同破袜子的奶子,
在两腿之间反复揉搓。当然,她们是在揉搓那些可怜的玉米。她们的胳膊肥胖得能
当抬筐的杠子,手背也鼓得如同两只生气的蛤蟆。裤管卷起老高,有的快卷到大腿
根儿了,还往上卷。当然了,天热,但再热也不至于这样呀。与其卷得这么高,还
不如脱掉算了。比方说我,我就脱掉裤子枕到了头下,只穿一条大裤衩。她们这样
显然是别有用心的。她们的腿粗如象腿,太阳的余晖在上面一撒,简直像是一根根
巨大的油条。她们睡眼惺忪,肿胀的眼泡下面不时地闪出一道道幽光,两手却装模
作样、缓慢无力地把玉米抠下一两粒。
队里把她们划成轻劳力,派她们来这里搓玉米,显然是有些欠研究的。严格来
说,她们根本不能算是劳力,她们的肥壮全是假的。不客气地说,那就是浮肿,全
是由于吃了太长时间的野草野菜。只要细心一点,就会看出她们全都佝偻着腰,哼
哼唧唧,嗓子眼里还冒出吼喽吼喽的哮喘声。这样子,她们哪里还有力气搓玉米呢?
她们唯一能干的就是撑开她们的肿眼泡观察我,看我是不是也在观察她们。
我身后的破土墙外边有棵古老的楝子树。这种树的皮和叶子全都是苦的,不能
吃,所以有一些吊包虫从枝叶上吊下来。这些吊包虫用一根极细的丝绳吊着它们的
小皮包,它们就呆在小皮包里,在我的脸前荡来晃去。我尝过两只,一肚子绿水,
很苦,所以我不想搭理它们。我始终眯缝着眼,好让这些妇女搞不清我到底是睡着
了还是醒着。有时候她们故意放一支响屁,想试探我。我听见了,但是我装作没听
见,并且没闻见,我还是眯缝着眼。有时候我突然长出一口气,她们就突然全停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而用力的搓玉米。其实呢,她们的这点小把戏还能瞒得过我吗?我
全看到了。装作很热的样子也好,故意把裤腿卷那么高也好,不过是卷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