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很短的梦,却好像经历了一段很漫长的人牛.阿妈也坐在马车上,一边不停地说着话,还一边笑着,笑声响亮,动作还前仰后合的,很张扬的样子,有点不像平时的阿妈。阿爸赶着车,背对着我,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却听他醉醺醺地唱着长调,无所顾忌地甩着鞭子。天气很暖,好像是春天,我们一家人很快乐地赶车在草地上奔跑。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去干什么。醒来,愣怔一下,我从羊皮窝子罩钻出米.看到色队长赶车的背影,很像梦巾的阿爸,就一下子对色队长有了亲近感。
太阳像一块圆形的冰,被冻在了冰川一样的天空,悬挂在头顶,跟着马车奔跑。星星都合卜眼睡去了。我感觉,天空像有一个寒冷的人,睁着一只独眼,在冷漠地注视着我。
零下四十度的天气,白毛风透进了羊皮窝里,开始顺着我的帽缝、脖领、袖口,往我的身体里灌,钻进怀里、腰里、裤裆里,一直到裤脚。
冷风在我的身体里上蹿下跳,像江湖上刀客的蛇刀,割得我又凉,又痒,又痛。脚也开始冻了。色队长给我搭的羊皮窝为了安全稳妥,一直通到车板上,脚下却没有垫羊皮。冷风从车轮间卷起,然后从车板的木缝钻进我的毛毡靴子里。我这毛毡靴子是用羊毛打成的,又厚,又硬,很难冻透。但还是冻透了,车轮子卷起的冷风,温度还要更冷几度。
冷风往我的身体里挤得越多,我的衣服就越显得空旷、肥大,阿妈系紧的带子也显得松弛了。
身上的皮肉越冷就越紧,脸上的表情也就显得越狰狞。我在被冻的麻木中一下子醒过神来,冻得有些模糊的神志告诉我,不是像阿妈担心的那样会冻坏了脚,我可能会被冻死。我的手都凉了。所以,我就不敢睡觉了,怕睡着了,心凉了醒不过来。我们科尔沁草原,在野外睡着了冻死的每年都大有人在。我喊色队长,我说太冷了,我要下车去跑一会儿。喊了几遍,色队长才听明白,给我停下车。我真担心把他也冻死,我说色队长你也下车跑一会儿吧。
我从停下的车上跳下来,双脚麻木,站不稳,落地就摔倒在雪地里了。色队长不理我,赶着马车继续跑。我爬起来,一拐一瘸就跟着马车奔跑。
色队长这个醉鬼,把车赶得飞快。我只有两条腿,还麻了一条。每匹马都有四条腿,我怎么能追赶上四匹马十六条腿拉的马车? 一会儿,马车就把我甩到了后面。
我迈着冻僵的步伐,麻木地赶路。道路往西北方向伸展,刚好是顶风。我牙关紧闭,低头弯腰,屈膝迈步前行。我试图睁大双眼,但是冷风却冻得我眼睛睁不开,冷风吹进眼里,立刻就有泪水流出,然后在脸上结成冰碴。我着急了,想要看清马车跑到了哪里。渐渐马车在白雪中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我大声呼喊也没有用,呼啸的西北风裹挟住我的声音,吹到了相反的方向。
第二节
我的眼睛只有一条窄窄的缝隙,看着地面前行。我恍惚在地上看到,当年阿爸还俗回来,在路上留下的印记。阿爸也是走的这条路,我们牧场通往旗镇从来就是一条路。一个方向,一直前行,从来都不会走错路。阿爸在路上留下的印记,我肯定看不见了,被风吹走了,被雪覆盖上了,也被岁月忘记了。阿爸在这条路上留下的是一条活佛的印记,虽然是还俗的活佛,在科尔沁草原上,活佛永远都是活佛。
阿爸回来的时候,阿妈说正是春天,草地上的人们都聚集来到这条路上看望阿爸,“看望”这个词是政府允许叫的,政府不能阻止人们来看望曾经神秘的活佛,但是不能用“参拜”这个词,更不能有下跪、摩顶这些动作。
阿妈说,阿爸还俗时是一个神灵活现的少年。那时双喜还很年轻,它当时的名字叫马弁,是阿爸在庙里养的狗,一条很有灵性、年轻的狗。阿爸还俗,它也跟着还俗回来了。有一句蒙古谚语,也可能是佛家偈语:狗在庙里待三年,也会念佛经。可见双喜是经过修炼已经有佛性的狗了。双喜撒着欢儿跟着阿爸的马车奔跑。最令阿爸兴奋的是他看见了电线杆,一根一根,从远处走来,向更远处伸展一上:面连接着几条黄铜的电线。我阿爸惊讶万分:这么长的琴弦挂在空中,可以让草原上所有的人都来骑在马上弹奏、唱长调了。
政府的人告诉他,这些“琴弦”可以给每户牧民带来光明,可以把长调传进每一只耳朵,一个人说话,一千里外的人都可以听到,能量无边。
阿爸很是兴奋,他说我不能当活佛了,就唱长调给草原上的人们听吧。这话被旗政府的人报告给了鸟兰浩特自治区政府。两年后,阿爸又回到旗镇,回到他两岁半就住进去的查干庙。不过他不是活佛了,他是长调歌手,查干庙也改成歌舞团了。政府的安排让阿爸心满意足。
正在走的这段路,我记得被雪覆盖的是一条冰河,汉语叫辽河,蒙古语叫西拉沐伦。我在广播喇叭里,听说书人白黑小讲,这条河的名字,比忽必烈的大元朝和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还要早,是一个叫黑契丹的民族建立的辽国的河流,所以叫辽河。辽河汹涌澎湃,流出草原,进入黄海,有一段路却显得温顺、宁静,所以走出草原的那个省份就叫辽宁省,辽河带给了他们幸福、安宁。我在猜想的河沿上行走,似梦似幻,但我的每一步都是清醒的。一步一个深深的雪坑。前路雪上无痕,白毛风刮了起来,已经快速地扫净了马车刚刚轧过的辙印。
色队长连冻带醉头脑不太清楚了,他把我在后面跑的事给忘记了。想起来的时候,回头发现我被甩得看不见踪影了,就停下车来等我,甩着马鞭子呼喊我。
色队长甩马鞭子的水平在牧业队首屈一指。
否则他也当不上马车队的队长。他甩出的鞭子不但准,而且还极其响亮,不是像鞭炮那样的响,有时会响出枪声的威风来。每逢他带领马车队出远门,在离开牧村或者回来的时候,都要一连串地甩鞭子。那时全村的孩子和狗都要跑到村口看热闹。看的人越多,他甩鞭子就会越起劲儿。
他的鞭梢都是自己制作的,据说是他家的祖传秘方,他们家确实祖祖辈辈都是赶马车的。鞭梢用料选的都是老公狗皮,先用芒硝和米糠多次浸泡,反复梳洗,柔软去油,然后用快刀一条条手工切割出来,极其齐整、均匀。他家的鞭梢拿出去确实与众不同,赶车人都能识别。每次使用前都要用高度老白干泡上一夜,早晨出车前系在鞭子上。
色队长其实是个没有秘密的人,所以,他的祖传秘方传到他这一辈,就几乎家喻户晓了。不过他不在乎,从来没有因为守不住秘密而痛苦过。
他说有好鞭梢,没有好技巧,也甩不出好声音来。
顺风,色队长的声音很大,传得也很快。我听到鞭响和呼喊,抬起头往前看,眼毛已经被白霜冻上了。使劲睁大眼睛,在睫毛缝间模模糊糊看见了色队长和车马,站在雪地里等我。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跑到近前,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惊恐万状地睁大了眼睛,以至于扯断了很多眼毛。雪地上开满了红色的花朵。我先是看到了一个人被狼吃得只剩下半个的残破身体;几米外一条狼的身体也残缺不全。色队长站在残肢那里,指点着说这个死的人是马倌扎纳,我昨晚还和他在一起喝酒。他怎么死在这里了呢?他很困惑,百思不得其解地说:肯定是狼吃了马倌扎纳,那是谁吃了狼? 难道扎纳也吃了狼? 这正如说书艺人白黑小在广播喇叭里从前播讲的,一首叫《蒙古往事》的叙事长诗里说的:人和狼不要争,两败俱伤都不赢。
色队长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来,仰起脖子猛喝了一大口。然后把酒瓶子递给我,我推开说不会喝。他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又从怀里掏出个白面馒头来,掰开往里倒酒,然后把馒头塞进了驾辕的红马嘴里,接着又掏出一个馒头,掰开倒进酒塞进前面拉车的左挂青花马的嘴里,就这样,如法炮制,四匹马,每匹都吃了一个倒进酒的馒头,最后剩点酒,他自己又喝了一小口,就全倒在马倌扎纳残破的身体上了。他停了一下,把空瓶子砸在了狼的冻僵的头上。
我稳定了一下惊魂,长呼一口气。很放心了,狼死了,我们路上就没有危险了。我又上了马车,色队长继续挥舞鞭子加快前行。在风雪中,冰冻上的神志思维都是很小儿科的,认为这只狼死了,就没有危险了,就会感到很安全了,好像我们科尔沁草原就只有这么一只狼。现在坐回车上的羊皮里,又感到很暖了。不困了,但是扎纳被吃掉了一半的身体又清楚地浮现了出来。他的脸被狼啃了几口,深浅不一,面目已经模糊,狼牙啃咬的痕迹却很清楚,上唇、鼻子和左眼好像是一口咬掉的。脖子被咬断了,肚子里也基本掏空了,还被啃光了一条左腿。刚才在雪地上看的时候,先看了一眼我就没敢认真看,很惊慌,但又控制不住,还是看了又看,现在离开了现场,那残尸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尤其是那只完好的独眼,凶狠地看着我,好像吃他的狼是我。这个恐怖残破的躯体,让我越来越恐惧惊慌。
一路上走着,我有时显得很勇敢,自我鼓起勇气,像说书人白黑小讲的传说中的蒙古勇士一样,无所畏惧,呼吸粗壮,挺直腰身;有时却很怯懦,我不知道这里离科尔沁旗镇的查干庙还有多远,任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到,赶不到就会冻死在路上,冻死在黑夜的风雪里,也会被狼啃得面日全非,残破成碎片。生命就像一块冰,随时就会破碎。我在车上就不断地这样想,越想越怕。虽然怕,我这个想法还不敢和色队长说出来,我觉得他啥也不怕,啥也不在乎。他看扎纳和看狼的眼神几乎是一样的。我说出来他就会嘲笑我。这个家伙好像好话坏话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