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看。她看到的第一个笼子里的那两只金壳郎,是在牧场我抓给雅图的,结果让她给扔了,我就自己保存到现在。那年一直到冬天,我都不给金壳郎粪球吃,它俩就在笼子里饿死了,就成了两个金光闪闪的标本。
阿茹不认识,我说是屎壳郎,她不相信,她说她在姥姥家长大,也是草地里,见过屎壳郎,是黑色的,比这个小。
我就不说这是金屎壳郎了,我说这是金壳郎。
她说金壳郎就不是屎壳郎了吧? 我说金壳郎是屎壳郎中的王爷。
她说那还是屎壳郎呀。
我没有办法,金壳郎也是屎壳郎这是我改变不了的事实。
阿茹不问了,一下子来了兴致,她说能不能给我一只。
我说行。打开笼子的门,结果一碰,有一只就断了翅膀,干了,太脆了。
我清理出那只坏的,关上门,提起笼子送给了阿茹:你拎回去吧,给你了。
阿茹很惋惜弄碎扔掉了的那一只。
我说没什么,夏天回去再抓。
笼子里剩的那一只,正是当初在牧场的家里,跑到柴火堆里的那一只。它曾让我惧怕的双眼已经很黯淡了,我似乎又看到了它当时苍白、虚弱的内心。一个金光闪闪的外壳,竟然是这么脆弱。
阿茹又好奇地看我的第二个笼子。
她说:带这么多泥球来,你很喜欢玩泥球,打弹弓吗? 我说是粪球,金壳郎的食物。
阿茹还是不相信,我拿出一个,扔进正在旺火燃烧的炉膛里。我们打开炉盖子观看,粪球进去就燃了起来,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红球,然后是白色的灰球,被火舌舔了几下,就连灰烬都看不见了。
阿茹没像雅图那样,见我装了一笼子粪球儿大呼小叫。可能因为我说是金壳郎的食物,她觉得很正常,也许是她从小生活在草地她姥姥家,和生活在旗镇的雅图不同,对牛羊的粪便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我们生活在草地,一日三餐,哪顿饭能离开牛粪? 没有牛粪,我们连一壶奶茶都烧不开。
阿茹拎着笼子走了,我看着笼子里剩下的粪球,浮想联翩,心头涌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我想阿妈了,也想家乡的草原了。
临来之前,阿妈帮我收拾东西,竟然找出来一大筐粪球。这些都是我每年夏天捡来玩的,到冬天干了,阿妈就把这些粪球收藏在这个大柳条筐里。我长到了十八岁,竟然积攒了这么一大筐。
我从中挑出来了这么十几个装进了这个小笼子里,带到旗镇来了。其他的我就边数着数,边往炉火里扔。那一晚,我和阿妈几乎一夜都没睡,我们好像都有心事,但是也都没讲几句话,就是围着炉子默默地坐着。阿妈要说什么我心里明白,阿妈也就没说,我要说什么,阿妈也知道,我也没说。快天亮了,已经数到了三千多,粪球还没有数完,整个一夜都在烧粪球。炉膛的火里,是一个一个的白白的灰烬,很洁净。红红的火舌,在白灰中温情地向上舔着。屋里很温暖。三千个粪球,在炉膛里堆积成了无数个圈圈点点的痕迹,像句号,像问号,也像省略号。
我把一个作文本也带上了。里面一篇被老师评为优秀的作文,是我读中小学期间的最高荣誉。
在中学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敬佩的人。我要写阿妈,阿妈不同意。我说同学们都写父母,阿爸我都不熟悉,长大了就没有见过,我最敬佩的就是阿妈。阿妈说写你舅姥爷吧。
舅姥爷已经在乌兰塔拉死了。在雅图回去的那个冬天,牧场要开庆祝会,让他选出一群肥羊赶到牧场屠宰,给参加会议的人改善生活。那年,长生天惩罚草原上的人们,降下了百年不遇的白灾。风雪呼啸,白毛风天气赶着牧群走是犯忌的。
场部骑马来传达音信的人说:越是这样的天气,越要喝酒,你可不要让革委会的酒桌上没有肉。
舅姥爷赶着羊群走了一天一夜,准时到达了正在敲锣打鼓的场部。当羊肉热气腾腾地在锅里被煮得烂熟的时候,又冻又累的舅姥爷全身寒冷僵硬地死去了。
舅姥爷被宣传成为了保护牧场的羊群,而英勇牺牲的英雄。我也这样把他当成英雄写了一篇作文。语文老师说我写得最好,给了我一个“优秀”,并在班级作为范文让我给同学们念了一遍。
回家,阿妈却告诉了我舅姥爷死的真相。阿妈说,你舅姥爷不是英雄,他们说的是假话,可他值得你敬佩。刮白毛风的天气,一百多里,场部的人让他送一群肥羊去,就是故意找他的茬,他们已经计划要把他当成反动喇嘛来批斗。他不去,不但自己保不住,还会影响他的九个孩子,去了,知道没有活路,但能留下好名声,保护孩子们。
那一夜,我长大了,阿妈老了。
早晨,我离开家的时候,阿妈还是跟着黄母狗在后面送我。黄母狗又怀孕了,膨胀起来的乳头是九个。我再往后看,老黑狗双喜没来。我就停下了,站了一会儿,不放心,就向家里走去。
阿妈和黄母狗也停下,转身跟我回去。我回到院子里,打开双喜的狗窝门,见它睡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伸手拉它的头,拉不动,很僵硬。
阿妈说,双喜死了,昨晚就死了,我没告诉你,想你今天就走了,会很伤心。
我看着双喜,眼泪流了出来。我本来早就应该哭的,要离开阿妈了,心里很酸楚,不是个滋味。但是我觉得在阿妈面前应该坚强,就忍着泪。
现在看到双喜死了,就忍不住了。
阿妈要抱我的双肩安慰我,我躲开了。阿妈说:双喜年纪太老了,死了也不是坏事。你别哭了,好好去旗镇上班吧。
我真的很伤心。双喜跟阿爸从查干庙回来已经二十多年了。阿妈说狗的二十年,已经相当于人活到了百岁。不管是人,是动物,是草木,能活上百岁的就是佛。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双喜不是长毛的一条狗,也不是一个穿衣服的人,是我充满了亲情的亲人。其实,在家里它早已经是阿爸的化身了。
我说,今天不走了,我要亲手把双喜埋上。
阿妈说:你走吧,去旗镇好好上班。你不要管双喜,我不想马上埋它,我要供奉它满七天,要像对人一样安葬它。
我一路都很忧伤,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出双喜的狗模样。我感觉它不单纯是阿爸的化身,它就是我们家里的一个老人,我的一个很亲的老爷爷。
第二天,歌舞团开大会,我知道的更多了。拉西叔叔宣布了歌舞团三个新上班的人员名单。阿茹安排做歌舞团舞蹈队的舞蹈演员,老师傅瘸腿巴根退休回家,他的儿子铁山接班在饭堂当师傅,阿蒙,也就是我学拉马头琴。
拉西叔叔宣布到阿茹,我看阿茹,她还是笑;宣布到铁山,我看铁山,铁山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很熟悉;宣布我时,大家看我,我低下了头,有点紧张。
那个铁山身体很宽,衣服在他的身上有一种裹不住的紧绷感。一张圆大的脑袋上留了很厚的披肩长发,不太协调,就像马的鬃毛长在了牛头上。虽然有点滑稽,但是觉得这个人挺憨厚,对我很有一种亲和力。
就这样我和阿茹认识之后,也和铁山认识了。我们成了同期进团的同事。
我们开始了每天的朝夕相处。铁山是食堂的师傅,我每天都要到食堂去吃饭。每天见面时,他虽然也是像老师傅那样对我很亲热,很照顾,但,他似乎总是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我,让我感到很不自在。
过了一个星期,有天晚饭时,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歪戴着厨师帽,叼着一颗烟,坐在了我的饭桌前。
铁山有点脸红,问我,咱们以前认识吧? 我有点糊涂了,认识? 不认识吧,好像没见过面。
铁山温和地一乐:看来你真的忘了。那年,你是不是来过旗镇? 在电影院里,大眼、小眼他们一群小流氓欺负你,是谁帮你了? 是谁帮了我? 我仔细看铁山。你不是独耳龙吧? 我很惊喜,上前就抱住了铁山。
铁山用手撩起长发,果然露出那只秃耳朵。
铁山也亲热地和我拥抱了一下,厚道地说:在单位里,不要叫小时候的外号。
我说对不起了,那时候你是光头,也没有这么胖,现在你都长变形了,我怎么能认出来? 不敢相信,人长大了相貌却变成了另一个人。
铁山说:你还记得吗? 我那时给你说过的独耳马已经死了。
我想起几年前,在旗镇电影院里,铁山帮我打架的情景。
我说:你不是说独耳马死了,你也会死吗? 他说:那是活佛说的。可我没死。
他说那天很冷,晚上寒风刺骨,我们家人都已经睡觉了。离旗镇只有十多里的伊和塔拉牧场的兽医来我们家送信,说是独耳马死了。我阿爸的老家就是在伊和塔拉,那个兽医是我阿爸的表弟。
很奇怪那几天我也在生病,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我小的时候独耳马和你阿爸活佛的预言了。
表叔来了敲开门,进屋就找我,我阿爸说,孩子病了,刚睡下,别吵醒他。
表叔很神秘地悄声说:独耳马死了,你看看铁山那孩子咋样? 我们一家人一听说就惊慌失措了,慌忙跑到屋里来看病在炕上的我。他们呼我的名字,我没有反应,摸我的鼻孔也没有呼吸了。表叔是兽医,也会给人看病,他摸了我的脉,也不跳动了。表叔拉开用力晃动我手臂的阿爸:大哥,不用了,尼玛活佛说得准呀,孩子也没气了。
我阿爸说还有救吗? 表叔说,这孩子不是病,是命。咱没办法,要是尼玛活佛还在或许他有办法,这是神灵决定的命啊。
我阿爸绝望地说,尼玛活佛不见了,老喇嘛也不敢请,咱们自己来求神吧。
表叔说,你们不要哭,孩子的身子还热乎呢,身体也很柔软,魂儿还没走远,咱们求神灵放他回来吧。敬香求神要关好门窗,别让拉西他们的革委会和红卫兵发现。
阿爸阿妈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