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彩色画像,颜色始终明快鲜亮,年少的阿爸神采飞扬。
我满身冰雪站在大铁门前,拍打很久,也没有人来开门。我就在那里停一会儿,拍一会儿,耐心等待。我不是很着急,我想已经找到地方了,见到我阿爸是很容易的事情了。在这样寒冷的黑夜里,阿爸可能已经喝点烈酒,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了。看风在院子里回旋着,顺着铁门往外刮,即使阿爸没有睡着,我敲门的声音,也会被这强劲的冷风刮走。
我担心色队长着急。很奇怪,这个性格急躁的人,却显得一点也不急了。他把马车停靠在路边,抱着鞭子很有耐心地站在我的身后等待,就像到庙里拜佛的人一样,显得很虔诚。我用力拍门,他却压低嗓门提醒我:慢慢敲门,小点声,不要那么用力,尼玛活佛睡着了觉会惊醒的。我说你是不还在醉着呢,阿爸不惊醒,怎么来开门? 说这话时,我很自豪,底气很足,色队长恭敬的那个人,就是我的阿爸,我一下子好像何了高高在上的特权。就像赶车老板看拉车的马一样。
色队长说:活佛怎么会亲自来开门,他会有守门人和看门狗的。
我说:色队长你走吧,夜里冷,你去大车店喝酒吧。
他说:你别急着撵我走,一会儿让我见一面活佛。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哀求了,一点儿也不像平时那个猖狂的色队长了。我有些得意忘形。我还发现色队长进到旗镇,说话的声音就小了,好像没有了平时在牧场里的那种粗门大嗓子。他很有自知之明,这个旗镇是不归他的牧业队管的。
又过了很久,有一个人,在路灯下影子拖得很长,很变形的样子,向我们走来。他问我为什么深更半夜在这早敲门? 我说我来找我阿爸。
他说你阿爸是谁? 我说是尼玛活佛。
他说不要再敲了,这个院子里没有活佛。天下没有第二个活佛,只有毛主席一个活佛,其他的都是人,有的连人都不如,是牛鬼蛇神。
色队长这回来劲了,他把鞭杆子往地下~一杵说:你这个人是谁呀? 你说的是什么话? 难道尼玛活佛不是住在查干庙这里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这里不是查干庙,也没有活佛,这里是旗歌舞团。
这个人说话莫名其妙,我听得有些糊里糊涂。我觉得这个人好奇怪,就在路灯下瞪圆了双眼看他,一看觉得这个人更加奇怪,他的身材骨骼粗壮,生得很高大,下身穿着一条模仿汉人的抿裆大棉裤,打着裹腿,上身里面穿着一件也是汉式的大棉袄,棉袄外面却套了一件军装,军装显得比棉袄小,很紧张地扭巴巴地套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像一头被捆起来的牛。军装的左臂上戴着一个红卫兵袖标。虽是在路灯下,我也看出他那身棉袄棉裤是用庙里的喇嘛袍子改的,我家里就保存着阿爸这样的喇嘛袍子。
这个人的脸很长,是属于马脸型的,他的脸很严肃却不凶狠,说话的嗓音像铁勺子敲铁锅一样响亮、磁性。我现在觉得这个人看着眼熟,听着声音也有些耳熟。
他说你既然是尼玛的儿子,还用这样看我吗? 你不认识我吗? 我想起来了,他是拉西叔叔,原先庙里我阿爸的经师。阿爸每年都不回家,是他过年时总要赶着马车,给我们家送来阿爸带给我们的钱、粮票、布票、棉花票、果子票,还有城市里的白面、粉条、苹果、酸面包和黑酱油。不过,那时他每次来的时候都是在年前的腊月里,戴着棉帽子,包裹得很严,由于来去匆匆,我每次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有时还见不到,我去上学或者去放牧,回来见到一堆东西,阿妈就说拉西叔叔来过了。
然后连续几天都看见阿妈把钱和各种票拿出来,数了又数。阿妈说这个拉西经师和我阿爸一起还俗,也进了旗歌舞团,他演奏马头琴,不是经师了,是马头琴演员,我阿爸唱长调,他伴奏。
认出拉西叔叔,我很高兴。我说拉西叔叔我阿爸不是住在歌舞团吗? 他怎么不来给我开门? 拉西叔叔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说你阿爸已经不住在这里,他走了。
色队长看到我们认识,也高兴起来。从怀里掏出酒瓶打开盖递给了拉西叔叔。他没有接,色队长就自己干了一大口:告诉我活佛去了哪里,我答应了佛娘,要见了面亲手把他的儿子阿蒙交给他。
拉西叔叔说你是谁? 你们不可能见到面了。
我说他是我们牧场的色队长,我又说:色队长,他是和阿爸在一起的拉西叔叔。
呵哈,是拉西经师,我早就听说过。色队长显得很虔诚,又掏出酒瓶子递给拉西叔叔。
别这样叫,我不是经师。拉西叔叔拉着我的手说,天太黑了,夜里冷,走,咱们先回家去吧。
见我们走了,色队长也上了马车。他还是冲我喊着说:阿蒙,你跟他去了,我回去怎么跟佛娘说? 就说你没找到活佛吗? 拉西叔叔把我的手拉得很紧,走路的步伐也很快,我就没有回答色队长。我本来想说你回去不要跟阿妈说没有找到阿爸,但足我说不出口,心里很着急。
拉西叔叔把我领进家门就对热情的格日乐婶子说,你看是谁来了? 格日乐婶子温暖的手拉着我的手,围着我转了一圈儿说:长得太像了,他一定是尼玛活佛的儿子,别的种马怎么能生出这样好的马驹子,要是从前就是佛子呀。
我的身上已经被冰雪冻成了一层硬壳,衣服脱不F 去了,硬拉就会把衣服一块一块撕碎扯断。
格日乐婶子从灶坑里扒出一盆红堂堂的牛粪火,把火盆放在地上,就让我像毛驴拉磨一样,围着火盆转着圈儿,前后转着身,烤我的冻衣服。火盆很热。火盆是用牛粪和着碱泥制作成的,装上牛粪火一烘烤,用手摸到盆子的帮沿,那种感觉很温暖、舒服、润滑。我们家里就有两个这样的火盆,而且是年代久远的老火盆。
我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转圈烤着我的身体两侧。我的衣服上就热腾腾地冒起气来,边烤边冒热气,格日乐婶子就边往下脱我已经烤软了的衣服。
刚进屋时,我见到了他们的炕上,齐刷刷地在被窝里露出七个黑色的小脑袋。他们家的孩子都已经躺在被窝里睡觉了。待我身上冒着热气的衣服被格日乐婶子扒净的时候,被窝里钻出来七个小脑袋一起喊叫起来:光腚沟,羞羞羞! 缩回去! 格日乐婶子一声吼叫,七个脑袋又齐刷刷地钻进了被窝。被子在扭动,他们在被窝里狂笑。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阳光照满了窗棂,窗上的冰被照化了,冰水顺着冰凌往下淌,像牛的乳头在流淌牛奶。一群颜色不同、大小不一样的鸡,排成一个顺序站在窗台上啄冰凌。屋里的地上六个刚拉完屎的屁股,也是齐刷刷地撅着,被一条大白狗伸着粉红、柔软的舌头,在一个一个给他们舔。他们明亮的小鸡鸡和皱巴巴的卵子,在狗的舌头前肆无忌惮地晃动,滴着尿滴。
拉西叔叔家里有七个孩子,一个女儿雅图十一岁,小我两岁。其他的六个儿子,分别是九岁八岁七岁( 两个,双胞胎) 六岁四岁。
晚上睡觉,拉西叔叔和格日乐婶子在炕头睡一个被窝,六个儿子两个人一个被窝。女儿雅图自己一个被窝,按序睡在炕梢。我自己一个被窝,挨着雅图。六个儿子像六条狼一样,每晚睡前都因为争夺被子要连续几场战争才能睡去。那六条狼是赤条条地睡,雅图是穿着一条红色的小裤衩。
我没有内裤,赤条条的又觉得害羞,就穿着棉裤睡。格日乐婶子让我脱掉,说在自己家里,怕什么羞,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炕烧得滚热,肉皮睡在炕席上烙得那才舒服。
我还是坚持不脱,可是睡着后,虱子就开始在我的身上爬来爬去地咬,我剌痒难挨,就只好悄悄地脱掉。睡之前,我总是很惊慌的,我总是担心每晚睡着后要发生的问题。我有一个尿炕的小毛病,很令我感到羞辱、自卑和无奈。
第一天晚上,可能是格日乐婶子用火盆把我身上的水烤干了,竟然没有尿炕。也可能是我太累了,把这个茬儿给忘记了。也奇怪,平时家里牛羊丢了,和阿妈去找,跑累了,就更容易尿炕。
早晨醒来,我突然想到,马上惊慌地摸摸身子底下,是干爽的,很热。我又怀疑,或许是尿了又干了? 我昨天坐了一天的车,还走了路,不可能不累呀,不可能不尿炕呀。
没有尿炕我心情很好。白天看拉西叔叔,比昨天晚上在路灯下看,整个小了一圈儿。看他一层一层穿衣服,好像在包扎一个包裹。穿了喇嘛袍子改成的汉式棉衣,他又把棉衣打成了皱褶才紧巴巴地套进了那身绿军装里,费力系上扣子,就成了一件捆好的包裹。别在左胳膊上的红卫兵袖标红底黄字,倒是很飘逸,就像是包裹上的标签。
第二个晚上睡之前,我就把阿妈给我带来的一小块毡子拿出来,铺在了身下。这个动作让格日乐婶子给看见了,她说,你铺上毡子是怕硌屁股吗? 我说炕太热是怕烫屁股。
她说,家里有更厚的毡子,我给你铺一张大的。
我说不用,我从小就是睡这张,已经习惯了。
我的梦都在这张毡子上。我不太明白自己说的这句话的意思,反正草原上大家都习惯这样讲话。
自己用旧的东西,就说是梦在上面。
格日乐婶子当然懂我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不知道,阿妈给我带的这张毡子是有秘笈的。毡子的一面缝着羊皮,另一面是很厚的布面。睡之前,布面朝上,挨着我的身子,舒服柔软。半夜尿湿了,我醒来就把毡子翻过来,睡在羊皮上。我睡上去,就会把毡子里的尿挤到布上,布挨着热炕席就会烙干,而尿的湿气,也不会透过很厚的羊皮上到我的身上来。我就可以继续很舒服、很干爽地睡觉。第二天醒来,整个毡子都是干的,不过日子久了,那块炕席就会变成黑红的旧颜色,像老古董的包浆。那块布时间长了,也会像烙糊的薄饼一样,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