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定了,我给这座无名的桥起了名字。虽然我认为这座桥从诞生就是驾驭旗镇这匹马的鞍子,它早就应该叫马鞍桥,但是我知道称呼它马鞍桥的恐怕就是独我一人。
过了马鞍桥就是一个图书馆。图书馆让我大开眼界,里面好多书,还有报纸杂志。不用钱,也不用办证,进去选好一个位置就可以坐下来随便看,但是不能带出去。从早晨开门到晚上关门,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静静地在里面看一天。除了偶尔翻动纸页的声音,没有人会说话。这里可能是旗镇最安静的地方,这里也是让我感到最舒服的地方。第一天进去,我还有些紧张,里面很多人,我怕大家一起用眼睛看我,那样我就会感到很羞涩,可能马上就逃离那里,再也不会回来。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看我,大家都低下头,在聚精会神地看自己手中的报刊、书籍。对于没人理睬,我感到很高兴。这里就成了我最喜欢来的地方,几次出入之后,就显得从容不迫了。其实这里很像我们的教室。但是在牧场中学上学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迟到。如果迟到了,走进教室,老师和同学们一起用目光看我,我就会紧张、胆怯得浑身发抖,感觉那些目光就像刀子一样在杀我。所以我从来都不敢迟到,因为总是最早到校,我每个学期都会得到老师的表扬,甚至还有一次被评为不迟到不早退的积极分子。
木架上摆放的杂志里,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蒙文版的《花的原野》和汉文版的《科尔沁文艺》,上面写的故事都是草原上的,很熟悉。我每天生活在草原,看到的都是白云蓝天绿草地、马牛羊、兔子狐狸狼、牧人和狗、刮大风下大雪,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年年如此,却看不到故事,被作家写成故事竟然这么好看。原来大自然里的动物和人之间,都是像锁链一样一环一环扣在一起的。
就像阿妈讲的佛家故事,生命之间都是充满缘分的。一朵野花、一只狐狸、一个牧人之间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凄美的故事,藏在前生后世里,轮回转换,都被作家和佛爷给发现了这些秘密。一朵野花里可能就是一座天堂,一只狐狸的故事,可能比一个人的故事还要丰富多彩。那些故事里,最吸引我的是《花的原野》里关于阿爸活佛还俗的故事,原来阿爸有那么多的故事。还有( 《科尔沁文艺》连载的玛拉沁夫写的长篇小说((茫茫的草原》,写的是我们的科尔沁草原,我感到很真实,很熟悉。那个讲故事的人——玛拉沁夫好像就是我们科尔沁旗的一个牧人。
在图书馆里我还无意中看到了一本《科尔沁旗志》。这本旗志比书宽,比杂志短,很旧的老黄的封面,装订和印刷的文字都很粗糙。封面蒙汉文对照,红色的汉文,黑色的蒙文。出书年代不是很久远,纸页很干净,保存得也很好,看得出很少有人借阅。我是在乱翻书中,发现目录有关于查干庙的介绍,就感兴趣,找了一个角落看了起来。
在查干庙一篇里,我惊喜地发现了关于那座桥的记载。原来阿爸当过活佛的那座查干庙,也就是现在的歌舞团,是当年僧王僧格林沁的家庙。
那座桥下流淌的河水,原来也是和我们花灯牧场的曲水一样,都是西拉沐伦河的分支。在人烟稀少的年代,这里曾是一条美丽宜人的河流。河的对岸就是僧王府。为了方便僧王家人和喇嘛出入,僧王出资修建了这座科尔沁草原的第一座桥,也是现在惟一的一座桥。旗志上说当年的僧格林沁王爷在北京深得慈禧太后的宠信,是整个科尔沁草原的盟长,实力强大。查干庙最辉煌的时候,住过两千多喇嘛。
那天这本旗志迷住了我。吃晚饭的时候,老师傅说我没有回来吃午饭,我都有些记不得了,肚子好像也不感觉太饿。只是吃饭的时候,比平时多吃了很多。老师傅给我多加了一勺菜,里面却埋着一大块肉。他把勺子扣进我的碗里,却用眼睛看着花达玛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这是你中午的那份,我还给你留着。
那天看完旗志,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小桥上,夕阳已经显得又红又大了,但是照在桥上还是亮亮的。我在桥的左边桥头木栏杆上,按照旗志的文字找到了刻在上面的字迹:僧王家桥。还有落的小款:大清光绪花狗年。字是刻在木头上的,蒙汉文,看得很清晰。我又到右边的桥头寻找,看到了用红油书写在上面的文字,虽然字迹有些陈旧、模糊,但还是能辨认得出来:庆祝解放。落款是:1946年。题字人是一个汉族名字,叫陶铸。
我那几天有点魔怔,每天想着,这座桥可以叫僧王桥,后来也可以叫解放桥。为什么没人给这座桥起个名字呢? 也可能以前就叫过这些名字,让现在的人给忘记了。最后我想还是叫马鞍桥好,名副其实。
在图书馆看累了,我就出门继续向右走,几十米过去就是一个公园。公园也是随便进出,没人卖票,也没人看门。公园里,有一只老虎、三只猴子,还有八只孔雀。这都是我没见过的,很吸引我。我喜欢看这些动物,又怕他们看我。我从小到大,就是怕有眼光看我,什么眼光都怕。
其他的圈在铁笼子里的动物就很好笑。有两只狼已经快瘦死了,比雪地里的饿狼还瘦。还有毛驴、马、牛、羊,野鸡、鸿雁和各种鸟。这些动物草原到处都是,他们却关在笼子里让人观看。
那三只猴子也很吸引我,两只大猴,一只小猴,应该是一家三口吧。那只最老的,屁股磨得红红的应该是猴子的阿爸。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猴子,上小学就知道,我们人是猴子变来的,看来真对。这猴子的动作就是像人。这些我们人类的祖先,在这里过得不好,它们的毛没有亮光,身上也是很脏乱的样子。我有点同情地看着猴子一家三口,那只母猴怀里抱着小猴,正在给它抓虱子,边抓边往嘴里放,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很温柔,好像是对我也充满了同情。小猴子也抬头看我,眼里却是无忧无虑的神色。我很慌张,不敢看它们了,赶快离开了猴山。可是有一个问题却在我的脑海里追问,当年我们的祖先进化成了人类,这猴子的祖先怎么就被遗忘了? 现在还是这么丑陋可怜的猴子。
孔雀也不漂亮,身上的羽毛没有亮光,拖着的尾巴也没有开屏,只是呆立在那里,歪着脑袋看着看它们的人。一发现有人丢米粒给它们吃,八只孔雀就一起跑过去哄抢。拖着的憔悴的长尾巴上,粘着冻在一起的粪便。
我在公园里看不到乐趣,最令我心灵不安的还是那只老虎。这只老虎其实比那两只瘦狼还瘦。
它的肚子瘪瘪的,好像多日没有吃过肉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现在的季节是冬天刚过去,草地上春草还没有发芽,苍蝇蚊子还没有复活过来。
可是在老虎的眼睛上,竟然有十多只苍蝇呼扇翅膀飞来飞去。看这老虎还很年轻,可是,它还不如阿爸老虎椅子上的那张虎皮神气。那张虎皮已经成了几世活佛的象征,神灵活现。这只真实的老虎已经被饥饿和孤独给毁了,我看它现在连一只羊的威风都没有了。我呼喊老虎,它趴在角落里动也不动,好像很胆小,不敢用眼睛看我。我敢看老虎,因为老虎的眼睛已经让苍蝇遮盖上了。
我心情很郁闷地从公园出来,听到一阵单调、苍凉、绝望的声音,从公园门口由西向东飘去。好像是人吹的长管的牛角长号,底气很足,很有力量。我往西看,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兴致来了,我就从后面追了上去。我的脚步很快,那个吹奏的人很快被我追上了。我正兴致勃勃要看个究竟,那人停了下来,回头看我。我一看他,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那个人长在肩上的还是一颗脑袋吗? 头脸连接在一起,上面满是赤红扭结的疤痕,没有眼眉和胡子,甚至上嘴唇和鼻子也缺了一块。头顶几处长出的稀少的毛发,就像我们草原上光秃秃的沙漠地里,长出的几簇名叫沙打旺的野草。脖子上、手上也都是赤红的疤痕,这个人好像曾经被扒过一层皮。最恐惧的是他的双眼,圆圆地瞪着,眼球就要滚落出来一样,上下眼皮合不上,都是红白交错的疤。他手里拿的那个一直吹着的东西,不是牛角号,竟是一个烧水用的长嘴的铜水壶。那个面目狰狞的人,看了我好像更恐慌的样子,转过身就急忙走了。看背影那是个宽背健壮的人。我呆傻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我定了定神,远处又传来了吹水壶的声音。
我能确定他是一个男人,由于惊慌,连他穿的什么衣服都没有看清。我在心里为这个人忧伤起来,是什么原因,让他遭遇了如此大的不幸? 他这么喜欢吹奏水壶,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吹出的声音又是那么呜咽、幽怨、苍凉和绝望,好像历经了难言的苦难和悲痛。
我判断,吹水壶的声音现在已经到了火车站。我的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向火车站走去。离开了拉西叔叔家,我已经专门去过了两次火车站。
火车站的房子是用灰色的石头和红砖砌成。虽然很旧却显得很结实。我问过门口一个老人,他说火车站还是日本人建的呢。我也发现了房子上有一个数字:1932。第一次见到,我没有弄懂这个数字的含义,第二次听人说完才明白这个火车站是1932年建造的。我思绪又乱纷纷,绕着火车站转了两圈儿,如今日本人一个都不见了,给我们科尔沁的蒙占人留下了这个火车站,和两条望不到边际的铁轨。这是日本人想做的吗? 这是蒙古人想要的吗? 我不知道。
火车站里上下车的人不是很多。吸引我的是那两条铁轨。我站在站台上看那两条铁轨,想象着火车就是站在这两条铁轨上,奔向远方的北京、呼和浩特和白城子的。心里就对草原之外的远方,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我到了火车站,往呼和浩特的火车呜叫着长调进站了。当火车吐着烟雾走远了,旗镇安静下来的时候,吹水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