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要喊:老爷,太太,做做好事。这个瘪三,不吭一声,一步不离,这倒不能不防,让我干脆立定不走,看他如何?这边王师爷立定,马新贻故意慢慢走上来,既然你在等我,说明已在注意我了,这岂不再好没有。等到二人擦肩,王师爷一看,哦!认得的。怎么会看出来?就在马新贻鼻梁中间凹下去的地方,有一粒痣,十分显眼。王师爷惊叫一声:“啊!你不是老友马谷山吗?”
马新贻做梦也没有想到王师爷会如此热情,先打招呼,要紧接口答应:“正是小弟。”“你怎么会弄到这般光景?”马新贻把前后经过,一番诉说:“以致落到为人敲更,这等地步。”说完,不觉凄然泪下。王师爷是个热心肠的善良人,赶快勉慰几句,然后说:“命运不济,人生难免。好吧,你也不必过份伤心,赶快跟我回去,再作打算。”
王师爷襟怀磊落,根本不嫌马新贻穷,和他并肩而行。一路之上,看到马新贻从头到脚,一身破烂,腰里竟然还结好一条草绳,假使就这样把他带回去,自己家里的这班二爷倒有点狗服看人低,要看不起马新贻,使他今后难做人。这样,替他先把行头换一换。因此,路过衣庄店买衣裳,路过帽子店买帽子,路过鞋子店买鞋子,头上买起,买到脚上,外面换起,换到里面,簇崭全新。王师爷看看辰光还早,混堂(浴室)门正开着,索性陪了马新贻到混堂里泡了一个浴,全身换上新衣裳。马新贻高兴啊,把旧衣裳对准墙角落里一丢,这下站在王师爷身旁有点象样了。踏出混堂大门,王师爷看看马新贻头发长得不象腔战,干脆领到剃头店里新刺一个头。剃头钱付掉,走上大街,嚯唷!马新贻这个人就此两样,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现在是精神抖擞,昂首挺胸,面孔也显得漂亮起米了,和刚在那副穷相一比,真好象是换了一个人。
王师爷把马新贻领到家里,免不了一番叙旧。马新贻想,山东家乡的一段经过,倒不能完全直说,一旦知道我这种为人,王师爷面孔一板,把我推出大门,那就前功尽弃。但假使完全编一套鬼话,在王师爷这种老公事面前也混不过去,被人家拆穿,更为不妙。倒不如真真假假,半真半假,骗过算数。马新贻做惯恶讼师,以假混真的手段当然有一套,一旦倾吐,倒还有几分动人。说:“山东新来抚台大人,是个啥事拎不清的满洲鞑子,真是人搀他不走,鬼搀他直奔,听人家一派胡言,竟会下一道公事来捉我。幸亏当地官府知道我为人正直,纯属冤家诬陷,所以暗中透露消息,催我背乡离井,千里投友。“宏声兄,事到如今,无可奈何,能否念在同窗情谊,为小弟谋个差使,暂且安身。此恩此德,没齿难忘。”王师爷情动乡谊,慨然答应:“你先在我家住下去,白相相,等到一有机会,我一定为你想办法。”
从此以后,马新贻就在王宏声处住下来,一切吃用开销,全由王宏声负担。马新贻脱空身体,想睡就睡,想玩就玩,也免不了看看闲书,弄弄笔墨,倒也怡然自得。那末马新贻啊!你把敲更阿三那里四十八个铜钿去还掉啊!不。这种人就叫“吃饭忘记种田人”,马新贻老早把他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日子一天天过得蛮快,一晃又是半月有余。王师爷是一个勤恳正直之士,对待职务,十分认真,白天做不完的事,经常带回家来,连夜办理。马新贻看到王师爷如此忙碌,自己闲得发慌,再加上自己弄惯笔墨官司,所以也觉技痒。凑上去对王师爷讲:要不要我来帮你做掉点,反正我空着。王师爷也知道马新贻举人出身,做过多年讼师,衙门公事,驾轻就熟,因此也就请他代劳。
却说处州知府,姓丁,名日昌,字禹生,广东丰顺人氏,贡生出身。现在看到王师爷送上来的公事,面貌大变,因而对王师爷说:“王师爷,你这次养病,把两个字都养得好哉。真是‘士隔三日,刮目相看’。”王师爷一听,噗嗤!笑出来:“老爷,怎么被你说出来的?养病怎么会把字也养得好起来呢?这道公事不是我做的,是我一个同窗好友马新贻所做。”丁日昌一听,喔!马新贻这个人才学不差,肚皮里这点本事看来比王师爷还要强,几个字写得铁划银钩,下过功夫,故而问道:“这位马新贻是何等样人物?是来此地访友,还是临时盘桓?”王师爷看丁日昌打听起马新贻来,知道机会来了,免不了竭诚推荐:“可惜如此一榜孝廉,只落得背乡离井,流落客地,目前就在舍下赋闲。”丁日昌一听,原来马新贻也是一个科班出身,确有功力的人。这种人材我要用,既然如此:“王师爷,你明天不妨叫他来,我要见见。”王师爷答应,满心欢喜,心想,谷山兄,这下你要有展翅之日了。
第二天,王师爷要紧把马新贻领进处州知府衙门,直到里边书房,见过丁日昌。一番寒暄,言归正传,两个人居然谈得相当热络。丁日昌见马新贻年轻,能干,衙门公事熟透,假使留在身边,倒是一只得力臂助,因此坦率直言:“我有意留足下在此,以助一臂之力,未知意下如何。”马新贻这个人脑子多灵敏,晓得你老爷看得中我,我决不能极形极状,反而要装得无所谓,落落大方:“承蒙大老爷谬受,不牲感激。在下此次前来处州,纯属探望同窗知友。假使衙中公事繁忙,蒙大老爷嘱咐,敢不尽力。”丁日昌见马新贻表示愿意留下,心中高兴,说:“足下姑且就在此地,和王师爷一起,承办公事。如有疑难,你们情属同窗,也好商量商量。”王师爷一听,满口赞成。三方面皆大欢喜,处州府衙门里,就此多了一个马师爷哉。马新贻这个人,远远比王师爷活络,把丁日昌的马屁拍得滴溜滚圆,而和王师爷仍旧相处得蛮好,真是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有话道:顺风好过,逆境难行。如今马新贻一交好运,日子也过得特别快。一天一天下来,就凭他上拍下拉的一套功夫,脚头越立越稳了,马新贻脑子里的心思也多起来哉。他一直在想,衙门里现在有两个师爷,进账一点外快,必须“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对分。最好要想个办法,弄点外快能让我一个人独吞。马新贻啊!你也不想想,现在你是在拆掉王师爷的份头,王师爷倒不响,你反而要“至尊宝牌九——独吃”,也未免心太狠了一点。而马新贻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从骨子里坏起,过河拆桥,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现在他想,丁日昌对我已经胜过对王宏声,我来想个办法,把他只饭碗敲掉拉倒,并且还要敲得表面上绢光滴滑,逼得让王师爷自己回掉生意,这就和他不搭界了。这个人的手条子就象胡椒、辣糊加生姜,辣得非凡。
从此以后,马新贻开始用心计,每当王师爷不在时,他就在丁日昌面前,把王师爷做的公事翻出来:“大老爷,你看,王师爷枉为多年老公事,这上面几句话根本不应该这样讲,这样办要对我们不利。”“大老爷,这份公事上想不到王师爷竟然会写上三个别字,笑话、笑话。”开始时候,丁日昌没有在意,还以为马新贻以公事为重,不顾同窗之谊,坦率直言。日子一长,丁日昌感到味道不大对头。心里想;你马新贻是王师爷推荐来的,又是同窗挚友,啥个道理你竟一直在我的面前说王师爷的坏话?这不是在触壁脚吗?但是丁日昌表面上只当没事,面孔上仍旧笑嘻嘻:“马师爷,既然王师爷弄错了,你就替他修改修改好了。”马新贻每天在丁日昌面前触王师爷壁脚,连丁日昌身边的心腹二爷都看出来了。二爷把冷眼里看好的事体,去讲给王师爷身边的二爷听,这样一来,就此传到王师爷耳朵里。不过王师爷不大相信,心里想:马新贻这次落魄到如此地步,我赤诚相待,他也深为感动,“没齿难忘”,言犹在耳。现在我们共事,相处也还可以,总不见得看见我打呵欠,马上来割舌头。但是日子一长,消息不断,王师爷也开始认真起来:“但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等到仔细一打听,果然一点不假。王师爷这一气,是真心气,血也喷得出来。心里想:好!我算认得你,现在我来让你,我回到家乡,还有点田地房产,去坌坌烂泥亦好过日脚,笃定好哉。看你马新贻今后如何收场?!
今朝王师爷来到衙门,见过丁老爷,说:“东家,我要告退回乡,师爷勿做哉。”丁日昌热情挽留:“王师爷,我没有错待你,你为什么突萌退意,要告退回乡?不要走吧,就在我这里蹲蹲算了。”
王师爷说:“东家,勿必战。好得衙门里有马师爷在,我在这里也没喻用场,一定要走了。”锣鼓听声,说话听音,丁日昌一听这句话,心里有数目了,知道已无法挽留。马上关照手下去准备船只。第二天早晨,一切舒齐,行李铺盖弄到船上。马新贻得着消息,马上去买了一点东西,跑到码头上来进行,说:“王师爷,你要回家乡去了,我这一点东西,不能算数,给你在路上当点心吃吃。”王师爷心里气啊!想:这下子总称你心了吧!恨不能辣辣交两记耳光送给你吃。打虽然不能,但话总可以说两句:“马师爷,我呐,要回转家乡去了。在外头造了许多孽,回去天要报应,家主婆、儿女都死掉,田地房产卖光,就剩我一个人,蹩脚讨饭,替别人深更半夜噼卜噼卜咣!做瘪三敲更。”马新贻听了,只当无介事,反正他面皮厚,不要说你讥讽他两句,就是砖头丢上来.也只当你拜年帖子一张。他贼忒嘻嘻说:“王师爷休得笑话。”
王师爷关照开船,等到船离码头,他走到船边,把马新贻送的东西拎在手里,对马新贻扬扬:“多谢谷山兄惠赠重礼,可惜小弟无功不能受禄,无福消受。”往河里扑通一丢。马新贻冷冷一笑,扭身就走。让王师爷一路顺风,回转自己家乡,享几年清福,最后无疾而终。
马新贻洋洋得意,回转衙门,自此以后,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