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多数是中学里当学生干部的,他们认为读哲学就是搞政治、当干部。事实上,那时候哲学系学生毕业后的主要去向的确是政府机关。可以想象,在这样的背景下,真正对精神事物感兴趣的人必然寥寥无几。有少数几个喜欢文学的同学,他们应该算是最接近于这个要求的人了。
早就听世英说,一班有几个不错的人,他最欣赏的是方小早。一年级期末,我和小早的接触多了起来。我们都受x案的牵连,有点同病相怜。原先他与曹秋池的关系之密切,不亚于我与世英。现在,我没有了郭,而他也和曹疏远了。疏远的原因是,他发现曹经常对他撒谎。即使在疏远之后,谎言仍在继续。有一次课后,我们走出教室,他看着曹的背影戏谑地说:“我们一无所有,不像他,还接触过异性的芳唇。”吃饭时,他举着汤匙学曹的口吻:“她的苗条的身材就像这把匙子。”当时曹在追求东语系一个女生,曾向他吹嘘如何与她跳舞,互写情书,互赠《叶甫根尼·奥涅金》中的诗句,如此等等。不久后真相大白,事实是那个女生没有理睬曹的追求,最后曹威胁要杀她,她向校方求救,曹受到了校方的警告。
那些天小早最担心的事是,他听说系总支正在查他的旷课情况。他告诉我,一个学年旷课二十五节要开除,而他至少超过了一倍。好在此事最后不了了之。他后来因为肺病休学一年,比我低了一级,但我们的友谊持续了终身。他班上一个同学曾对我说:“在我们年级,你和小早最聪明,而你比他用功。”我知道这不是事实,小早比我聪明,也比我用功。不过,他的用功完全没有功利的动机,所以显得不像是在用功。无论中外书籍,他读得都比我多,并且读后多有轻松机智的议论。他身上有一种陶渊明的气质,读书只是享受,散淡至极,对于虚名浮利几乎有一种生理上的抵触。这种性格保持了一生,使得他终于成了这个喧闹时代的一名隐士。我惋惜他的才华,有时不免劝他进取,而他始终安之若素。我的超脱是自我训导的产物,他的超脱是骨子里的,在他面前,我会觉得自己到底是一个俗人。
小早只比我大一岁,当时我们都非常幼稚,有一件事很能说明问题。学年结束前,校方让一年级每个学生写一份自传,放进各人的档案里。我们俩为一个相似的问题发愁,我发愁的是要不要写郭世英,他发愁的是要不要写曹秋池。经过商量,我们决定写,都觉得如果不写对自己发生了这么大影响的人,自传就不真实了。我的自传写得十分抒情,抒情的重点有二,一是郭世英对我的影响,二是书籍在我的生活中的意义。这原是符合事实的,在我近十八年的生涯中,找不出比这二者更值得写的内容了。后来我大致知道了人事档案的性质和功能,才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傻。
也是在期末,我们二班发生了一个所谓小凳子事件。事情本来很简单:学校给每人发了一只小凳子,班长的小凳子丢了,他就占用了别人的一只,并写上自己的名字。班上几个同学抓住这件事开始大做文章,旨在颠覆班级权力。他们干得很有步骤,第一步是分头找人谈话,争取所谓中间派。我从来不关心班里的是非,竟也被列为争取的对象。为首的一个江苏人亲自找我谈话,很有技巧地展开攻心。他开头就指出:“人家说你思想复杂,我看你是幼稚的复杂,虽然书读得多,政治上却很幼稚。”这句话说得到位,我欣然赞同。接着他问我:“你知道是谁在整郭世英?”他给我的谜底是陈老师和这些班、团干部。这就离谱了,他大约不知道,我是了解一点儿内情的。谈话最后落脚在小凳子事件,动员我站出来作斗争。可笑的是,他们还把工作做到了一班,甚至没有放过小早这样超然物外的人。造足了舆论之后,他们便逼迫陈老师召集班会,敦促系总支派人参加,对班长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批判,而那位班长也就做了一次又一次检讨。不过,罢免班长的要求遭到了拒绝,夺权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我怀着厌恶的心情目睹了这一出争夺班级权力的丑剧,只感到自己身处在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之中。回想起世英,我不能不惊诧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别。哪怕世英是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追求真理,与这些人相比,也是何等光明磊落。后来我发现,在权力本位的体制下,凡人群聚集之处,都有这类争权夺利的渺小斗争,而我理所当然地做了一个永远的局外人。我喜欢那位江苏籍同学给我的评语——幼稚的复杂,愿意自己只在精神探索的领域里复杂,在社会关系的领域里不妨永远幼稚,或者说,永不世故。
大学第一学年结束了。在这一年里,我经历的事情比过去十七年加起来还多。我脑中的印象是鲜明而纷乱的,暂时还整理不出一个头绪。对于未来,我也仍感到迷惘。但是,当我启程回上海度暑假时,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一年前走出上海的那个我了。在我的内心深处,某一口泉眼已被凿开,它的水流若隐若显,但即使在被时代的大河淹没之时,仍有着自己的存在。一个人的精神自我一旦觉醒,他就不会甘心完全随波逐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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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典型小资 周国平
大学第二学年是我的诗歌年,我沉湎于写诗的快乐。海涅是我的偶像,我写了许多爱情诗。我偷偷写,不让人知道。一个爱好文学的同学无意中看见了一首,我马上告诉他,这是抄的海涅的诗,他信以为真,我为此暗自得意了一阵。我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模仿海涅,我熟读他的诗,心中有了他的旋律,当我的歌从心中流出时,自然而然地带着他的旋律。我没有恋爱,但每天都被恋爱的心情笼罩着;没有爱上某一个姑娘,但爱上了邂逅相遇的每一张美丽的面影。十八岁的青春具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我的身心突然都像醉了酒一样,而且醉得恰到好处,飘飘欲仙。我独自在燕园徜徉,眼中的世界春意盎然,连空气也是绿色的。我当然知道世界如此美好的原因,强烈地感觉到异性在世界上的存在,她们的气息融入空气,把空气变成了酒。可是,与此同时,散布在空气里的那些不经意的眼波、倩笑、莺语,给我留下的又是浓郁的惆怅,我只好用诗歌抚平这甜蜜的痛楚。
我上大学时,大学生是不准恋爱的,这是学校正式宣布的一条纪律。在校园里,决看不到学生成双成对的景象。倘若有学生发生了性关系,一旦被发现,必然的下场是开除学籍,并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当众受到羞辱。由此类推,写爱情诗当然也会被视为情调不健康。在文革中,当我毁掉全部日记和文稿时,对诗歌下不了手,于是仔细甄别,只毁掉所谓不健康的,全部爱情诗都在其列。我曾经为这些诗自负,现在已无物证,看看留下的那些诗,总体水平一定高不到哪里去。不过,我对写诗还是有一定的心得。在留下的文字里,我找到了若干论诗的片断。例如,描述诗兴袭来的感觉:“和别人一样,我读书、聊天、沉思,散步、睡眠、参加会议……突然,有另一颗心脏跳跃在我的胸腔里。”谈论诗艺:“一个妙句可以照亮整首诗,就像一个生动的人可以照亮整个屋子。”
虽然没有人知道我写爱情诗,但是,无论走到哪里,在周围的人眼里,我仍是一个典型的小资。有人捡到一个纸片,上面写着多愁善感的文字,同学们就一致断定是我写的,而其实不是。我养了一盆文竹,立刻有同学对我说,由它可以想见主人的性情,大约是说我的情感和文竹一样纤柔。有一天,在校园里,别的专业一个素无往来的男生朝我走来,为了告诉我一句话:“我觉得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他从表象就看出,我游离于众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到农村参加四清,工作组长是一个女教师,她给我的评语是敏感、脆弱、清高六个字。直到大学毕业后,我与郭家通信,世英的小弟建英在一封信上还径直称呼我为“周君(小资产阶级)”。
小资在今天是一个时髦词,使人想到白领、丰厚的收入、温馨的居室装修、酒吧、咖啡屋等等,在当时完全没有这些意思,因为完全没有这些事物。在当时也有约定俗成的用法,大致而论,行为上的个人主义,自私自利,损人利己,就是资产阶级,情感上的个人主义,缠绵悱恻,顾影自怜,就是小资产阶级。或者用当时的政治话语来说,一个人如果不能和工农兵打成一片,在内心中还保留着一个私人情感的王国,他就是一个小资。我似乎很乐意对号入座,也把自己定位为小资。在这个称号下,我感到自己的内心生活未被强大的意识形态完全同化,在千人一面的世界上还拥有一个可怜复可爱的自我。
我当然不能一味孤芳自赏。世英被带走了,那个代表资产阶级争夺我的人已经不在身边。我们年级五十个学生,绝大多数是党、团员,而到二年级时,只剩下了我一人入不了团。不久后我还知道,世英也真诚地忏悔和转变了。我不愿被时代淘汰,也渴望改变自己。不过,甚至我的自我改造也富有小资特色,我不自觉地要在消灭个性的思想运动中显示自己的个性。人们用千篇一律的时行语汇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那些语汇完全不触及个人的真实内心活动。我偏偏不使用这种语汇,宁愿使用有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言,在话语上把自己与人们区别开来。我不喊革命口号,不上纲上线,而是尽可能说真心话,谈自己内心的矛盾、困惑和认识。哪怕是批判自己,我也愿意自己在这样做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架按照统一指令转动的机器。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专门教育到延安的文艺人士的,我发现其中所批判的“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的、虚无主义的、为艺术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