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5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芙蓉-2003年第5期- 第1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产房的忌讳,吩咐莫里把她带的一包臭烘烘的东西熬开。哑女人被灌进粘稠的黑褐色液体后,马上剧烈地呕吐起来,脸上渗出密集的汗水,湿漉漉赤裸裸的全身颤抖不已。莫里莫名其妙地在一旁插嘴问道:“喝下臭烘烘的东西干什么?”巫婆喘着粗气继续按压哑女人的腹部,“没用的东西,”她吐口唾沫轻蔑地说,“让她快点生!” 
  莫里似懂非懂,他并不想懂妇道人家的把戏,他被女人赤裸的身体吸引住了。女人如此白皙的肉体令他心醉神迷,他很不情愿被撵出来,以自己即将来临的好日子想入非非,心猿意马。 
  当黑夜再次充分展开后,哑女人濒临死亡。她已经无力嘶喊,视线模糊,守护人惊恐的叫声离她越来越远。巫婆叹息地收拾起携带的助产工具,等待最后的时刻到来。她已经看出死神在哑女人的瞳仁里缓缓展开巨大的黑翅,只要它飞动起来,受苦受难的女人就该停止呼吸,和没法降临人世的孩子一起魂游西天了。一直在外面守候的莫昆达吩咐女人们缝制装殓的衣物,棺木是现成的,随处可见的树木可以打成像模像样的棺材,无论如何丧事要体面,尤其对一个流离失所的外乡人。惶恐不安的乡民变得神情沮丧。添丁增口是部落兴旺的标志,同样,人口减少也是部落衰弱的不祥之兆。面对即将离世的女人,他们恢复了善良和质朴的本性,内心产生了无尽的怜悯和悲哀。 
  黑暗的天际令人惊奇地透出稀薄的红光,光色怪诡无声地迅速扩大,整个西面飘浮摇荡殷红殷红的血光,动荡不已的浪潮吞噬了浓郁的黑暗,在人们头顶上,在沉默挺立的树林上空,在旷远辽阔的原野上倾泻焚烧。屯里的狗一个接一个疯狂吠叫,声音犹如密不透风的墙令人窒息和恐怖。人们一起朝西天望去,骇得纷纷把双手伸向天空呼号:“天神,宽宥我们吧!”“我们从来没冒犯过你!”“天哪,究竟为了什么要呈现出可怕的样子,真是可怕极了!”这是从未见过的天象,到处是燃点的火焰,无数火红色的精灵奔突跳跃,发出密集雨水那样的喧哗。 
  人们听见了婴儿的哭声骤然响起,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屋子里的女人们一个个像中了邪一样张着大嘴,满脸死灰地跑出来。继而,连外面的人也看见了足以让他们惊恐得差点昏厥过去的情景,一个浑身长着肉瘤的男孩赤条条跟出来,他面对大惊失色的人们说:“快闷死我啦!” 
   
  屯子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状态,沉睡一冬等待翻整的土地仅仅活跃着两个人的身影,哑女人和见风就长的孩子。母子俩惬意地去野外采撷新鲜的野菜,在江边捕鱼,这两只不祥的鸟儿要多自由就有多自由。莫里当晚就跑到莫昆达家里赖住不走,将他那破破烂烂的行李堆在炕角,发誓和莫昆达一家永不分离。乡民们服用祖传下来的草药秘方试图压住来自机体深处的恍惚和恐惧,男人和女人频频使用传统方式安慰彼此受惊的灵魂,然而无济于事,随时会有灾难降临的说法越来越膨胀,难以遏止。以至到了即便听见谁在屋子里突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喊,家人也不足为奇,甚至希望用无拘无束叫喊的方式来驱逐鬼怪的威胁。屯里人并非没见过世面才大惊小怪,曾经有一个丰腴漂亮的女人第一胎便生下三个婴儿,按照习俗被认为是非正常的,幸亏最小的那个由于疏忽得了莫名其妙的病离开本不应该来的世道,剩下两个哥哥才活得旺盛。据说有个先人生下一个全身长毛的婴孩,一直长到四岁突然失踪了,对于他的下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最终还是毛孩回到森林一说占了上风。然而这个被喻为“不会下蛋的娘们”却出了格,竟然下出一个怪物,一个在门外徘徊,随时可以破门而入的妖魔。现在这个妖魔每天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用不了多久,他会把所有的牲畜和人的血吸吮干净,然后扬长而去。但愿他第一个对长舌婆子乌冬感兴趣,既然饶舌的人死后该下地狱,或许乌冬掺有毒素的血液能把他置于死地,那可是桩令人快慰的好事! 
  忧愁沉郁笼罩着整个屯子,特思奶奶的病情又抓住人们的心。年事最高的特思奶奶看见瘤孩出生的场面后就莫名其妙病起来,她发起高烧,浑身哆嗦,不时说着胡话。起初家人以为她着凉,冲熊胆沫灌下去,儿媳妇还在老人肘部放出一些紫黑色的血。老人的病势并没由此减转,甚至看都不看自己往日最喜欢吃的荞面薄饼。 
  那天夜晚,特思奶奶忽地坐起身,用超乎寻常的力量挣脱搀扶的人跳到地面喊:“走哇,快走哇,灾难降临啦!”她体内似乎有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灵魂附体,操纵她一刻不停地呼喊跳动,几个硬汉也拽不住她。一直厮守在旁的莫昆达潸然泪下,他把老人的呼喊看做是地下祖宗魂灵对于整个部落未来的忧虑和警告。他扑通跪地说:“母亲,我答应你带领大家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特思奶奶直盯盯瞅着自己奶大的孤儿,然后像躲避迎面来的什么东西一般往后退一步缓缓倒下。从她的姿势上看出来,仁慈善良的老人撒手归天了。家人一边恸哭一边寻找黄纸和瓜籽儿塞进老人温热尚存的手中,让她去阴间打点贪钱贪物的阎王爷,为了老人能够顺利地行进在通往阴间的道路上,还放一把小鞭子准备随时驱逐挡路的狗和狼。 
  莫昆达在升起的哭声中去找哑女人,哭声一路跟随他,飘入遥远的原野深处,茂盛的幽蓝花在一片感伤悲凉的风中徐徐绽放,像充满预言和先兆的图案。莫昆达一向挺直的腰犹如载了千斤重担弯下去,他忧心忡忡地对哑女人说:“你们离开这里吧,刚才已经有一位善良的老人因为你们离世了。无论如何,你们到了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哑女人和她的孩子出乎意料地笑了,他们似乎看见一头牛因为吃稀世佳肴却泪流满面一样觉得可笑。瘤孩用一种恍若隔世的声调说:“我为什么要走呢,既然神派我到这里,我就没有权力离开,何况等我长到可以顿悟天机时,自然会明白如何带给乡人幸福,这是神赋予我的使命。”瘤孩真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神情悠然。 
   
  莫昆达有了掉进深井的感觉。他闭上嘴,在胸前做了一个意义极为含糊的手势,便朝外走去,眼前的一切乱糟糟的,犹如一盆泼进黑夜的水,难以收复。 
  可是全屯人都拒绝接受莫昆达搬迁的主张。族人搬迁搬怕啦!哪个人童年的梦不是在大勒勒车上摇荡出来的,那些东摇西晃的日子,那些诞生在驿路上的传说,那些埋葬于荒山野岭间的尸骨,足以让他们回忆起来热泪长流。难道因为两个说不上什么名堂的怪物便放弃水草肥沃的家园,重新披荆斩棘,熬度无穷无尽的苦难和凶险吗?热泪纵横的老人呜咽着回忆初至开列热图时的美好景致,那么碧净的天空,那么诱人的暖风,还有傍晚时分沉静祥和的晚霞。当时老莫昆达像导入了心灵迷境,在那棵老槐树下转了十几圈,然后停下步毫不害臊地嚎啕大哭,没有经历艰难凶险的人不会领悟他遽然迸发的激情。“这是一块宝地!咱们就在这里安居啦。”他古怪地挥动手臂招呼人们从勒勒车上下来。他欣喜若狂的样子被光色固定在那个瞬间,成为乡民永久怀念的画面。第二天早晨,从很久未来的酣睡里醒来的族人才发现老莫昆达倒在那棵绿意茏葱的老树下,脸色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安详和满足。 
  被回肠荡气的追忆燃烧的老人们坚决不肯迁徙,事情就算决定下来。乡民们开始忙于特思奶奶的葬事。时间不会由于人们的争吵止步,仍旧一如既往地从人们身边滑过,要做的事情委实太多了。按照古老的习俗,死者应在停灵后的第三天入殓,而特思奶奶已经头朝南、脚朝北,白绸哈达遮脸地躺了两天了。当明天太阳升起来时,大家将抬着老奶奶尸体从东向西,循着太阳出没方向连转三圈之后出房门——让逝者迷失方向吧,免得疲惫的魂灵留在屋内或者留恋人世再朝回转。入殓前把老人放在棺材天板上躺一会儿,让可怜的人最后看一眼阳间,看一眼操持大半辈子的家园,然后放进装有首饰、炊具、烟袋、火镰、小木舟、船桨和小袋米面的棺材里,才能隆重出葬。除了这些,男人们还须找来祭灵的白马,预备渡江时祈祷灵魂能够安然超渡,特思奶奶生前就找看风水的巫师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准备将来葬至江水那边接受大面积阳光的高坡地带,她巴望死后能够俯视乡民们如同她在世那样勤劳耕作,繁衍生息。 
  人们伤感地为老人准备上路所需的物质,莫昆达却出人意料地坚持用勒勒车装载灵柩迁徙出去,埋葬他乡。他说既然大家决定不走,那么由他独自一人扶着老人的灵柩走好了,他并不同意大家的说道,以为特思奶奶那些预测部落未来的话是高烧中产生的谵语。莫昆达发誓绝不违背老人临终的遗言,而让她在地下担惊受怕。特思奶奶的亲生儿子差点气疯了,如果不是怕死者灵魂不安宁,他几乎把莫昆达砸成肉饼。在场的人好不容易把怒气冲天的哥俩拉扯开,又纷纷责备一脸孤独和悲壮的莫昆达。莫昆达明白自己往昔的威望和雄心已经像暴露在阳光下的雪人一样坍塌融解,他不合时宜地当场宣布自己不继续担任有名无实的族长,随便由谁接替好了。莫昆达纯粹是引火烧身,话音未落便跪在灵位前嚎啕不止。人们从心力交瘁的莫昆达背影上绝望地看出,以往英俊刚毅的部落首领其实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死鱼、怕火的蜡枪、胚胎枯死的种子,成就不了任何一件大事。在起伏跌宕的哭声中,气恼的老人们凑在一起合计,当时决定由早就不服莫昆达的莽格替代其职位——非常时期尤其需要有胆识有魄力的领头人,正如以往漫长的岁月里,族人就是靠英明的头领引导疲乏困惑的勒勒车超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