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回道:“他是四条腿,小的们是两条腿,如何追赶得上?”
施道台更是生气。当着余小琴的面,又不便十二分发作,便道:“既如此,拿别的上来罢。”管家答应下去,才端了牛肉上来。
施道台却是不吃,换了一样猪肉。菜换两道,酒过三巡,施道台开口道:“不瞒小翁说,兄弟本来祖上还有几文钱,并不是为贫而仕,只因连年颠沛,弄得家产尽绝,所以才走了这做官一途。谁想到省几年,连红点子都没见过,家累又如此之重,真是雪上加霜。要想走条把门路,递张把条子,人家都拒之于千里之外。一则为兄弟平日和他们没有来往,二则平日和他们没有应酬。看看吃尽当光,要沿门求乞快了。于今晓得你小翁先生是个大豪杰,所以不揣冒昧,请小翁在制军的公子面上吹嘘一二,兄弟就受惠于无穷了。”说罢,连连作揖。余小琴还礼不迭,装出沉吟的样子道:“我虽和制军公子有旧,然而我们无论谈什么从不及于私,如今骤然把差缺这两种事去干求他,他虽不致当面驳回,然而他背后总不无议论。还有一说,这位制军公子,平素于用人行政,是从不与闻的,就是求他,也恐怕无益。”施道台鳍蹙道眉头道:“兄弟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苟有一线生路,怎敢冒读小翁,于今无论如何,总求小翁鼎力一说。所有一切,兄弟已和贵管家周二爷说过了,小翁回到公馆,贵管家自然上来禀知一切。这事无论如何,总得仰仗小翁的了。”说罢,又作了一个揖。余小琴当下默然无语。少时菜陆续上完了,侍者开过香槟酒,又送上咖啡,又用盘子托上两支硬似铁黑似漆的雪茄烟来。小琴吸着,道过“奉扰”,回家去了。这里侍者收拾盘碟不提。
再说余小琴回到家中,坐在书房里,叫人去喊那个周升上来。周升上来了,站在一旁,余小琴道:“施大人和你说过什么来?”周升低低的回道:“想请少爷递张条子的话。施大人说过,无论委了点什么--又把指头一伸道--孝敬这个数目。”
余小琴正在窘迫的时候,听见许他一千银子,有什么不愿意的?嘴里却说:“我那里要他的钱,分明你这奴才借了我的声名在外招摇撞骗,这还了得!”周升吓慌了,请了一个安道:“小的该死,小的胡涂,小的有个把兄弟,就是施大人家人李贵,朝着小的说起,施大人穷的有腿没裤子,差不多要盖锅快了。也是小的一时不忍,和他出了这条主意,来求少爷,如今只求少爷可怜他罢。”余小琴道:“这还是句话。你下去叫他碰运气罢,事不成可别怨我。”周升又连连请安道:“少爷一抬手施大人全家就活了命了。”余小琴方才进去。周升又去通知施道台,叫他打一张银票,写远一点的限期,如若不成,退回银票,各无翻悔。施道台自是答应。果然过不多几日,制台门衙里发出一道札子,是施凤鸣才识干练,熟悉外情,洋务局会办一差,堪以酌委各等语。札子到了施道台公馆里,施道台自然欢喜,又亲自衣冠上辕叩谢。余小琴的一千两固然到手,就是周升也得了个五百两,这样一看,余小琴真不愧为大运动家了。
话分两头,言归正传。
再说制台为着年老多病,常常要发痰疾,而且常常骨头痛,碰到衙期,总是止辕。这其间有位候补知府叫做黄世昌的,为人极其狡狯,打听得制台有这个毛病,又打听得制台还有一个下贱脾气,有天上院,制台说起:“我兄弟年老了,不中用了,碰着一点操心事,就觉着摆脱不开。而且骨头痛有了三十多年,时时要发。”旁边一位候补道插嘴道:“老帅上系社稷,下系民生,总应该调养调养身子,好替国家办事。”制台道:“说是调养,我兄弟也不知请过若干医生了,怎奈这骨头痛非药石可疗,这便如何是好?”黄世昌抢着说道:“药石是不相干的,最好用古人按摩的法子,或者见效,亦未可知。”制台连连点头道:“你这话说得是,但是一时那里去找这个按摩的人呢?”
黄世昌又问道:“卑府的妻子就会,大人不信,可叫他来试试。”制台愕然道:“老兄不过三十上下,令正的年纪也不会大到那里去,耳目众多,声名攸碍这是如何使得呢?”黄世昌又忙回道:“老帅德高望重,又兼总理封圻,卑府在老帅跟前当差,犹如老帅子侄一样,老帅犹如卑府的父母一样,难道说父母有了病,媳妇就不能上去伺奉么?”制台道:“话虽如此,究竟有些不便。”黄世昌道:“老帅这样的年纪,得了这样的毛病,又是刚才某道说的:上系社稷,下系民生。况且卑府受老帅的厚恩,就是碎骨、粉身,也不能报答老帅的恩典。卑府的妻子进来和老帅按摩按摩,老帅倘然好了,这就是如天之福了,老帅还有什么顾忌呢?”制台点头道:“好。”黄世昌当下又站起来道:“卑府下去,就传谕卑府的妻子,叫他进来就是了。”制台道:“不拘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必限定一日半日。”
黄世昌答应了几声“是”。一面制台端茶送客。黄世昌和那位候补道下了院,各回公馆。黄世昌吩咐轿班,加紧跑路,有要紧事要回公馆去,轿夫答应,健步如飞,不多一刻,到了。
黄世昌下了轿,他的太太接着,黄世昌便一五一十告诉了他的太太,他的太太今年年纪不大,不过二十七八,倒也是个老惯家,就居之不疑,一口答应了。黄世昌大喜,又出来到院上,找着了内巡捕,说明原委,托他照应照应,又许他银子。内巡捕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便说:“黄大人请放心,一切都有我呢。”
黄世昌回去,忙忙碌碌吃了顿饭,一面催太太妆扮起来,把箱子里的衣掌拣一套上好的穿好,外面仍旧要用红裙、披风、朝珠、补褂,太太依了他的话,果然打开镜子,细匀铅黄。差不多天快黑了,雇了一乘小轿,抬着太太,自己坐着轿子在前头走。到得院上,轿子歇下。黄世昌叮嘱太太耐心等着,自己又找着内巡捕,说:“贱内已经来了,请上去回一声。”内巡捕道:“既然和我们大人说好了,可不必回了,待卑职领了太太上去罢。”黄世昌道:“更好、更好。”旋转身来,走到太太的轿子旁边,说了无数若干的话,太太一一点头应允。少时内巡捕过来,黄世昌忙叫太太出轿相见,太太大方的很,福了一福,内巡捕还了礼,便道:“太太随我上去就是了。”黄世昌又把刚才托他照应的话重述了一遍。内巡捕道:“这个自然。”
黄世昌的太太,便随着内巡捕,袅袅婷婷的走进去了。黄世昌站在宅门外面,呆呆的等候,一直等了三四个钟头,已是黄昏时候了,辕门上放炮封门,黄世昌只得无精打采的回去,孤孤凄凑的睡了。
一宵易过,又到天明,赶到院上去,不特毫不消息,而且连内巡捕也不照面了。黄世昌心里十分着急,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看看一日过了,又是一日,黄世昌茶不思,饭不想,就和失落了什么东西一样,一个人独坐在家里倘眼泪,心里想道:“早知如此,何必如此?真是俗语说的:哑子吃黄连,说不出来的苦。”这日有些头痛发热,躺在牀;上,不能起身。家人们看见老爷病了,太太又不曾回来过,更是六神无主。一个贴身管家叫做王荣的,忙着替老爷上院请感冒假,又忙着替老爷请医生,打了药来煎好了,送给老爷服下,又劝老爷静心保养。
黄世昌昏昏沉沉的也不知病了一日是两日,忽然觉得有人揭开帐子,问他怎么样了?黄世昌一惊而醒,睁开眼睛一看,他的太太如花似玉的正坐在牀;沿上哩。黄世昌一见太太的面,不觉哑着喉咙把眼泪直淌出来。太太笑道:“何必如此?我不过贪玩多住了两天,就把你急病了,你也太不中用了。”说罢,在袖子里掏出一方绢子,在黄世昌脸上来回擦那眼泪,一只手望怀里摸了半日,摸出一件东西来,递在黄世昌手中。黄世昌一见,是紫花印的马封,心里不住的突突乱跳,连忙拆开来一看,原来是制台委他办铜圆局提调的札子,珠笔标的年月日还没有干。黄世昌在牀;上一骨碌爬将起来,也不及说什么,就和太太磕了一个头,太太连忙拉他起来,说:“仔细,给老妈子看了笑话!”黄世昌自从看见了这个札子,他的病立刻全愈,一面披长衣服,一面叫老妈子打洗脸水。正在盥漱的时候,只听见隔着门帘王荣的声音道:“高妈回一声罢,江宁上元两县王、朱两位大老爷,跟着江宁府邹大人都来了,说是要面见老爷道喜呢。”黄世昌连忙道:“不敢当,挡驾。”王荣又回道:“都进来在厅上呢。”黄世昌忙喊拿衣帽,横七竖八的穿上,三脚两步跨出去了。少时,把江宁上元两县和江宁府送去了,又喊轿班伺候上院谢委。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到头来瞌睡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论革命幕府纵清谈 救月食官衙循旧例
却说黄世昌穿了衣帽,坐了轿子,到得制台衙门下轿,刚下轿就看见替他太太引路的那个巡捕,巡捕对他说了一声“恭喜”!黄世昌道:“一切都仰仗大力,兄弟感激万分,改天还要到公馆里来叩谢。”巡捕道:“岂敢,岂敢。”一面说,一面问黄世昌道:“手本呢?等我替你上去回罢。”黄世昌道:“如此,益发费老哥的心了。”巡捕早伸手在他跟班的手里要过手本,登登登的一直上去了。黄世昌仍旧到官厅上去老等。
有些同寅见了他,一个个掇臀捧屁的道喜,黄世昌-一回礼,有些素日和黄世昌不对的,却在一旁咕哝道:“靠着老婆的本事,求到了差事,也算不得什么能耐!”黄世昌只得付诸不理。
一回儿,巡捕匆匆走出来,说:“请黄大人。老帅传话给众位大人道乏。这是官场一句门面话,骨子里叫做不见。大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