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李桂姐门首下轿,保儿挑四盒礼物。慌的玳安替他抱毡包,说道:“桂姨,打夹道内进去罢,厅上有刘学官坐着哩。”那桂姐即向夹道内进去,来安儿把盒子挑进月娘房里。月娘道:“爹看见不曾?”玳安道:“爹陪着客,还不见哩。”月娘便说道:“且连盒放在明间内着。”一回客去了,西门庆进来吃饭,月娘道:“李桂姐送礼在这里。”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月娘令小玉揭开盒儿,见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糖糕、两只烧鸭、一副豕蹄。只见桂姐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穿着大红对衿袄儿,蓝缎裙子,望着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道:“罢了,又买这礼来做什么?”月娘道:“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他妈的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去,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西门庆道:“那一遭儿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儿又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论起来,我也难管你。这丽春院拿烧饼砌着门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那桂姐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说道:“爹恼的是。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恼。”月娘道:“你既来说开就是了,又恼怎的?”西门庆道:“你起来,我不恼你便了。”那桂姐故作娇态,说道:“爹笑一笑儿我才起来。你不笑,我就跪一年也不起来。”潘金莲在旁插口道:“桂姐你起来,只顾跪着他,求告他黄米头儿,叫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却别要理他。”把西门庆、月娘都笑了,桂姐才起来了。只见玳安慌慌张张来报:“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西门庆便拿衣服穿了,出去迎接。桂姐向月娘说道:“耶[口乐][[口乐],从今后我也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罢。”月娘道:“你的虚头愿心,说过道过罢了。前日两遭往里头去,没在那里?”桂姐道:“天么,天么,可是杀人!爹何曾往我家里?若是到我家里,见爹一面,沾沾身子儿,就促死了!娘你错打听了,敢不是我那里,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金莲道:“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桂姐道:“五娘,你不知,俺们里边人,一个气不愤一个,好不生分!”月娘接过来道:“你每里边与外边差甚么?也是一般,一个不愤一个。那一个有些时道儿,就要[足丽]下去。”月娘摆茶与他吃,不在话下。
却说西门庆迎接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叙礼。每人一匹缎子、一部书,奉贺西门庆。见了桌席齐整,甚是称谢不尽。一面分宾主坐下,吃了茶,宋御史道:“学生有一事奉渎四泉:今有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学生同两司作东,三十日敢借尊府置杯酒奉饯,初二日就起行上京去了。未审四泉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吩咐,敢不从命!但未知多少桌席?”宋御史道:“学生有分资在此。”即唤书吏取出布、按两司连他共十二两分资来,要一张大插桌、六张散桌,叫一起戏子。西门庆答应收了,就请去卷棚坐的。不一时,钱主事也到了。三员官会在一处下棋。宋御史见西门庆堂庑宽广,院字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屏风前安着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约数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炉内焚着沉檀香,烟从龟鹤鹿口中吐出。只顾近前观看,夸奖不已。问西门庆:“这副炉鼎造得好!”因向二官说:“我学生写书与淮安刘年兄那里,央他替我捎带一副来,送蔡老先,还不见到。四泉不知是那里得来的?”西门庆道:“也是淮上一个人送学生的。”说毕下棋。西门庆吩咐下边,看了两个桌盒细巧菜蔬果馅点心上来,一面叫生旦在上唱南曲。宋御史道:“客尚未到,主人先吃得面红,说不通。”安郎中道:“天寒,饮一杯无碍。”宋御史又差人去邀,差人禀道:“邀了,在砖厂黄老爹那里下棋,便来也。”一面下棋饮酒,安郎中唤戏子:“你们唱个《宜春令》奉酒。”于是生旦合声唱一套“第一来为压惊”。
唱未毕,忽吏进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出来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与西门庆。进厅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门大人,见在本处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门下。”那蔡知府又是作揖称道:“久仰,久仰。”西门庆道:“容当奉拜。”叙礼毕,各宽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话。良久,就上坐。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数巡,小优儿席前唱一套《新水令》“玉鞭骄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松原直得多少,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萦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金门献罢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欢的要不的,因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西门庆道:“此是小价,原是扬州人。”宋御史携着他手儿,教他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磕头谢了。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申牌又报时。
不觉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门而去。随即差了两名吏典,把桌席羊酒尺头抬送到新河口去讫。宋御史亦作辞西门庆,因说道:“今日且不谢,后日还要取扰。”各上轿而去。
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戏子,吩咐:“后日还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唱的来,宋老爹请巡抚侯爷哩。”戏子道:“小的知道了。”西门庆令攒上酒桌,使玳安:“去请温师父来坐坐。”再叫来安儿:“去请应二爹去。”不一时,次第而至,各行礼坐下。三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把酒来斟。西门庆问伯爵:“你娘们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杂耍的?”伯爵道:“哥到说得好,小人家那里抬放?将就叫两个唱女儿唱罢了。明日早些请众位嫂子下降。”这里前厅吃酒不题。
后边,孟大姨与盂三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后杨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儿不是,薛师父使他徒弟取了卷来,咱晚夕叫他宣卷咱们听。”杨姑娘道:“老身实和姐姐说,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第二个侄儿定亲事,使孩子来请我,我要瞧瞧去。”于是作辞而去。众人吃到掌灯以后,三位伙计娘子也都作辞去了,止留下段大姐没去,潘姥姥也往金莲房内去了。只有大吟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个姑子,郁大姐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月娘房内坐的。忽听前边散了,小厮收下家伙来。这金莲忙抽身就往前走,到前边悄悄立在角门首。只见西门庆扶着来安儿,打着灯,趔趄着脚儿就要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着,拉了手进入房来。那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钟箸。
月娘只说西门庆进来,把申二姐、李桂姐、郁大姐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问来安道:“你爹来没有?”来安道:“爹在五娘房里,不耐烦了。”月娘听了,心内就有些恼,因向玉楼道:“你看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道:“姐姐,随他缠去!这等说,恰似咱每争他的一般。可是大师父说的笑话儿,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干净他有了话!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因问小玉:“灶上没人,与我把仪门拴上。后边请三位师父来,咱每且听他宣一回卷着。”又把李桂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请了来。月娘向大妗子道:“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女卷》来宣,今日可可儿杨姑娘又去了。”吩咐玉箫顿下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咱两家轮替管茶,休要只顾累大姐姐。”于是各房里吩咐预备茶去。
不一时,放下炕桌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八相
,由八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景
赖刹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
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
。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演说了一回,又宣念偈子,又唱几个劝善的佛曲儿,方才宣黄氏女怎的出身,怎的看经好善,又怎的死去转世为男子,又怎的男女五人一时升天。
慢慢宣完,已有二更天气。先是李娇儿房内元宵儿拿了一道茶来,众人吃了。落后孟玉楼房中兰香,又拿了几样精制果菜、一大壶酒来,又是一大壶茶来,与大妗子、段大姐、桂姐众人吃。月娘又教玉箫拿出四盒儿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师父点茶。李桂姐道:“三个师父宣了这一回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月娘道:“桂姐,又起动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月娘道:“也罢,郁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我也唱个儿与娘们听。”桂姐不肯,道:“还是我先唱。”因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