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
山门高耸,殿阁棱层。高悬敕额金书,彩画出朝入相。五间大殿,塑龙王一十二尊;两下长廊,刻水族百千万众。旗竿凌汉,帅字招风。四通八达,春秋社礼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万年香火威灵在,四境官民仰赖安。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敬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上,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分付把马牵入后槽喂息。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分付,小道无不领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敬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父祖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问:〃几时送来?〃杏庵道:〃见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干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写着:〃谨具粗段一端,鲁酒一樽,豚蹄一副,烧鸭二只,树果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连忙稽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见陈敬济头戴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任道士因问他:〃多少青春?〃敬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卓儿,先摆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桌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肉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徒弟轮番劝勾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晨,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盥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王老临起身,叫过敬济来分付:〃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袜来与你。〃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一面背地又嘱付敬济:〃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敬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
敬济自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设卦与笤,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也有留松蒿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署里多余钱粮,都令家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
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余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洁年少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繁。因见敬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敬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着,令他吊转身子,屁股贴着肚子。那敬济推睡着,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敬济在冷铺里,被花子飞天鬼侯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那话不觉就进去了。这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钱钞。〃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噤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敬济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敬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钥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敬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一日两,两日三,这金宗明便再三称赞他老实。任道士听信,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自此以后,凡事并不防范。这陈敬济因此常拿着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陈三儿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拿着银钱,跟定陈三儿,径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诗为证:
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
有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着山冈,前临官河,极是人烟闹热去处,舟船往来之所。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但见:
雕檐映日,面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着歌妪舞女。消磨醉眼,依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这陈三儿引敬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便叫店小二打抹春台,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饭来摆着,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见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着个厮锣儿,见了敬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正是:
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买。
敬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着了惊谎,不久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家。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不期今日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敬济取出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做了道士。师父甚是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道:〃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那里。有百十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是这各酒楼赶趁。〃说着,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烫酒上楼,拿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敬济下酒,名《普天乐》:
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折开鸾凤对。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晖。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朱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这陈敬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殢雨,未肯即休。须臾事毕,各整衣衫。敬济见天色晚了,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与了陈三儿百文铜钱,嘱付:〃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敬济回庙中去了。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第九十四回 大酒楼刘二撒泼洒家店雪娥为娼
诗曰:
骨肉伤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
泪垂玉箸辞官舍,步蹴金莲入教坊。
览镜自怜倾国色,向人初学倚门妆。
春来雨露宽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话说陈敬济自从谢家酒楼上见了冯金宝,两个又勾搭上前情。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会,或一日敬济有事不去,金宝就使陈三儿稍寄物事,或写情书来叫他去。一次或五钱,或一两。以后日间供其柴米,纳其房钱。归到庙中便脸红。任道士问他何处吃酒来,敬济只说:〃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解辛苦来。〃他师兄金宗明一力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是不必说。朝来暮往,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钱,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洒家店的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与巢窝中各娼使用,加三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