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都没搭腔。黄领导一番重要指示挺怪,云里雾里。
“走吧,跟我到一号楼,有份材料给你们。”他说。
黄坚领他们三人走出会议中心大门,下了台阶。宾馆一号楼在会议中心斜对面,六七十米距离,中间隔着小停车场和一片绿地。黄坚走在前边,三位下属尾随其后,做不规则队形行进。途中黄坚回头看了侯文茂一眼,时太阳直照,侯文茂戴上一副墨镜。黄坚伸手指,“我看看你这东西。”
侯文茂把墨镜摘下来递给他。黄坚并没有试戴或遮阳的意思,他把墨镜抓在手中,领着一行人进了一号楼大堂,然后把墨镜还给侯文茂。
他给他们各一份材料,是《依法整治市区人力三轮车的几条措施》讨论稿。这是市交通部门的一份会议材料,今天下午该会报到,地点就在本楼大堂。黄坚说材料拿回去看,有什么意见再说,现在可以走了。
三个下属站在那里看他离去,彼此瞅瞅,都觉得挺意外,尤其是那两个人。依法整治市区人力三轮车,与文化事业与水土保持实在关系勉强。水土保持办主任年龄与侯文茂相仿,不似文化局长城府深,他即扭头问侯文茂:“黄市长今年多大了?”
侯文茂说有五十六七吧。
“他不是老糊涂了吧?”
侯文茂说怎么会呢。
他们走开。侯文茂心里已经大体有数。
他们从会议中心走到一号楼途经一个小停车场。侯文茂在那时曾稍加留意,注意到停车场紧靠道路的这一侧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停车场里车不少,一辆挨一辆,一辆普通面包车挤在里边不显山不露水,不留心还真注意不到。这车挂的是警务牌,车里隐约有人。黄副市长领他们步行的路线紧挨停车场,恰从该面包车旁经过。
侯文茂猜测今天的事情与野生动物无关,可能纯为一个指认过程,接受指认者为侯文茂等三人。这三人都是本市中层领导干部,警察认识诸位,勿需费神相辨。车上负责指认者不是警察,是警察掌控下的人,多半是某类涉嫌犯罪者,他们与警察合作,要从走过去的人员中指认出相关人士,多半也是涉嫌者。警察当然不会大海捞针,把全市四五百万人一一叫来在宾馆一号楼门外停车场列队走过,只有已经进入警方视线者才会获此殊荣,这是常识。今天接受指认的几人都具有相当职别和身份,情况尚未明朗,不便如一般涉嫌者直接传唤到某地点接受指认,得用另外的方式安排。黄坚亲自出面,说明所牵涉案件绝非鸡鸣狗盗一类,是市里上层领导直接过问的要案,黄坚在政府里分管政法,所以由他出面安排今天的指认行动。
侯文茂明白自己麻烦来了。他肯定是涉嫌者,否则不会被请来在此散步,并摘下遮阳墨镜以除伪装。是不是彭红叶终于想起他了,给了他这个惊喜?也许她就在车上,准备指认侯主任?她都跟警察说些什么了?侯文茂左思右想,觉得眼下除开展依法治市相关工作,他还没有什么需要与警方特别配合的事项,他能不知道法律意义上何事可行何事不可行吗?陪客人到小雅歌厅唱歌并不触犯法律,与某位冒用名牌洗洁精的彭小姐交往,法律一时还管不到。他一向很警觉,没做过其他什么,把他列入受指认者行列中有些奇怪,必有缘故。
侯文茂回到自己的车上,让驾驶员小陈开车回单位。这时他碰上了另一件事:办公室打来电话,说公安局通知让小陈马上去一下。
“你跟公安局怎么啦?”侯文茂问驾驶员。
小陈茫然,他说前些时候他小舅子跟一个邻居闹纠纷,打架,让警察拘留过。该不是这个事?这种事也找不到他头上嘛。侯文茂摆摆手说一会儿你去吧。
他声音平静,镇定。但是心中似有所动:怎么回事?连自己的司机也给牵涉到了?也要让谁认一认吗?车到政府办公大楼停下,侯文茂一看后边又一辆轿车过来了,却是黄坚副市长的车。侯文茂赶紧过去按住电梯钮,等黄坚到来。那时附近没有其他人,黄坚看了侯文茂一眼。
“有些奇怪,是不是?”他说,“以后我会告诉你。”
侯文茂点头,什么也不问了。这件事如果现在可以说,黄老板会告诉他。该领导公道正派,一向对他不错。当年“依法办”老主任因病去职时,黄坚就曾建议提侯文茂接任,未成,提了别人,时黄坚一边找侯文茂谈心,要他沉住气,“有些东西就那么回事,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最重要”,另一边他还多方努力帮助,终使侯文茂得到一个助理调研员待遇。一年后主任另有高就,黄坚力主用侯文茂,这才有了侯文茂的今天。
侯文茂决定沉住气,走着瞧。当天深夜,一个电话打到侯文茂的家里,却是今天三位同案之一,市水土保持办的那位。该同志性急,比较沉不住气。
“你说这他妈什么事啊!”他在电话里骂,“你听到什么了没有?”
他告诉侯文茂,他已经想办法打听到了一些情况。这些日子市里挺不平静的,因为小雅歌厅,事情闹得很大,已有十数个干部受到牵连,主要是涉嫌参与赌博,以及嫖娼。小雅歌厅设有一排高档房间,对外称棋牌室,实为秘密赌场,一些有钱老板常聚集豪赌,亦有官员混迹其间,由某利益有关的老板请到这里打牌,赌,“玩玩”。输了有老板兜着,赢了全数带走。据说市交通局一位副局长曾一次赢得三十余万,陪赌的为一个施工队包工头。该局长不止玩钱,他还玩小姐,小雅歌厅备有数间装修豪华的休息室以供其用,由包工头安排并付嫖资。歌厅出事后,涉案老板和小姐交代出一些情况,提到了一些官员,案情已惊动省市领导,市办案部门悄悄安排指认涉嫌官员,今天他们碰到的就是这个。
“怎么他*的弄到我头上了,”那人说,“我也就是去唱过几次歌。”
侯文茂开玩笑,“你唱就唱了,怎么把身份头衔名字也唱了出来?没请哪个小姐跟你一起调研,关到小房间里退耕还林搞水土保持?”
“我傻瓜吗?”那人说,“也不知是谁胡扯。我没干那些事,不怕小姐认我。”
侯文茂说小姐们很糊涂的。她们过夜生活,喝酒,纵欲,眼神可能特别不好,加上那地方光线也暧昧,“你不怕她们搞误会了,抱的是别个,指的是你?”
“你家伙怎么搞的!”那人叫,“非让我死吗?”
侯文茂不禁笑。那人反过来问侯文茂怎么回事,是不是也去过小雅?侯文茂说陪省里客人去过一次,唱唱歌,十点来钟就走了,没干其他。“依法办”不掌握什么权力,无从权钱交易,赌博嫖娼没有老板帮助埋单,客观条件不具备,主观上清楚知法不能犯法,所以又清又白跟小葱拌豆腐似的。因此他觉得不是那回事。他正在认真研究《依法整治市区人力三轮车的几条措施》,准备按黄副市长要求,写一点意见呈交领导,促进依法治市。小雅歌厅的案子听起来挺严重,想来跟他没什么关系。
其实他心头发紧,因为今日之遇确属指认且与小雅相关,猜测得到了证实。
当晚他彻夜未眠,什么都丢在一边,不想,埋头学习。他的心理素质一向很好。
第二天上午,驾驶员小陈带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走进侯文茂的办公室。侯文茂忽然记起昨日,把小陈叫到公安局去的是这俩人吗?他们干吗?警察,着便衣?
却不是。来客出示了一份材料复印件,竟是那报纸:《救命司机你在哪里》。
原来是记者,来自省城。他们很客气,说他们到本市核实一件事情,请当地公安部门配合,昨天找驾驶员了解了一些情况,今天特意登门拜访。他们给侯文茂看的那份复印材料上边有几行批示,他们因此而来。
原来事情闹出名堂了。省报登出的群众来信得到了一位省领导的注意,批示说这件事不大,反映出一种好精神,应当找一找这位好司机,宣传一下,提倡学习。媒体人士很敏感,觉得可做文章,便组织力量寻找该救命司机。新店那位青年农民有些稀里糊涂,当时光记得着急老婆要生孩子,没留心其他,他告诉记者的线索只两条:救命司机开的是一辆白色小车,车牌尾号好像是“32”。记者们通过公安部门帮助,在新店一带找这辆车,无果。他们有办法,居然调阅了附近国道收费站相关时间段的过往车辆录像记录,一辆一辆核对,找到了数辆尾号相符的白色小车。侯文茂开的普桑赫然在册。记者们查到本市,通过公安交警部门核对,得知所查轿车为“依法办”公用车辆。他们把司机小陈找去,得知那个时段小陈未往新店。录像上明明有,怎么又说没?往细里一问,才知道原是司机在家睡觉,主任亲自开车。他们一听该主任的情况即兴致大起,因为青年农民夫妇提供的救命司机长相很模糊,却有一个印象很清晰很一致:“那个人脸皮很黑。”
现在侯文茂插翅难逃。说来有趣,这边是警察和小姐认人,那边是记者和农民追踪,两伙人联手进攻,从不同方向一起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侯文茂还往哪里跑。
他说明了情况,彻底坦白。救人的确实是他,小事一件,应当做的。两记者欣喜不已,说要立刻向上汇报,组织报道。侯文茂说谢谢,到此为止吧,他不想出这个名。记者说侯主任高风亮节,侯主任的意见他们一定如实反映。不过这件事已经受到领导高度重视,现在他们说了不算,侯主任说了也不算,听领导的吧。侯文茂沉吟许久,提了条建议,说记者们的敬业精神让他很感动,这件事本来很小,已经过去了,实在没有必要做什么文章,特别是他本人一向低调,忽然碰上这种事很不适应,感觉尴尬。但是如果上级和媒体从大局着眼,打算借此促进社会风气向好,他本人愿意尽量努力,加以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