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之前,两个人一人说了一句话。方平说,他想飞到天上。她说,她想划船,仰面躺在一个晃晃悠悠的小船上,看着天。
几年过去了,上初中时他们又相遇了。方平长高了,嘴唇上面有了黑黑的茸毛。他们谁也不好意思讲幼年时的事,相互间倒有了一丝与别人间没有的拘谨。她嫌他太嫩气。她在他面前走过时故意用力甩着手。她看见他,总觉得像闻见一股生豆芽味。他穿衣服太整洁,她不喜欢。他耳朵那么大,她不喜欢。他说话声音那么斯文,她不喜欢。他冬天穿那么厚,那么怕冷,她不喜欢。
就在初中二年级,他骑自行车被汽车撞死了。
她哭了,两天吃不下饭,她去找他的父母要了一张他的照片。
上高一时,她在班里喜欢上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学习不好,各方面条件都不好。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他。她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后来,她明白了:他长得像方平。后来这个像方平的男同学调到南方去了。
我以后没再见过他?
见到过。你们愿意听我说吗?是真事。可我记不太清了,又好像是梦中的事,可能是幻觉吧,或者是我将要写的一段故事。
我坐火车去四川,连阴暴雨,铁桥被泥石流冲坏了,火车头和前几节车厢栽了进去,我坐的这一节很险,停在铁桥折断处。好像还在震动,还在滑动,车厢里一片惊慌混乱。我的头撞在椅背上,晕乎乎的。一个小伙子把我抱出了车窗,又抱着我沿着摇摇晃晃的铁桥在一片混乱中走,我觉得自己像躺在一只颠簸的小船上,模模糊糊看见大地在摇晃,周围的山在旋转。后来,风浪平静了,到了岸上,是一个隧道。很黑,但有一盏很亮的灯。我这才认出来了:这小伙子正是那个像方平的同学。
后来,我觉得他就是方平。再后来我就记不清了。
再再后来?我总是想起小时候和他手拉手在田野上跑,总想起他帮我找来鞋,还有(目光憧憬地一笑),总想到我们俩躺在麦垛里说的话,他想飞上天,我想仰面躺在小船上……
“说破天”回到家,还是不停地说。她个儿矮,丈夫个儿很高,她说话多是仰着脸:“瞅这大杂院,一天到晚跟唱戏的一样,穷热闹。郎德大这小子,恶人是他做,善人还是他做。要充好汉,又拉着别人一块儿受罪。你直愣愣戳在那儿干啥?死过魂儿去了?还不把你那身脏皮扒下来。满身泥汗,还要我请怎么着?家里有我这么个人力洗衣机,又省电又省钱的,还不满意?别换这件破背心了。你不嫌寒碜我还嫌呢。放你妈的狗屁。什么叫破的穿着舒服?我可不是那号娘们儿,只许爷们儿吃喝,不许爷们儿穿戴,我不怕你去勾搭女人——你敢?给你钱,拿着。不知道干什么?今儿你出力了,自个儿打半斤白干儿去,自个儿犒劳自个儿,待会儿我给你炸盘花生米。怎么着,满意吗?你到哪儿找我这么个不要工钱的保姆?不光是不要工钱,而且是自带工资。又当保姆,又当洗衣机,又陪你睡觉,又给你养孩子,还得当你妈,从头到脚地管你,操你祖宗八辈的心。以后你敢对我有个三心二意,我就剥了你的皮……”
哲学——艺术月会超脱现实,层次递进,进入了“艺术的返璞归真与人性”。彩色电视屏幕上映出了青年摄影家祁剑锋与路国庆共同拍摄的录像:《溯源》。祁剑锋还亲自为它配了乐。
一幅幅画面在音乐的配合下以形象的语言开始了描述。
摩天大楼,喷气式大型客机在机场起飞,快节奏的音乐,高速公路,流水般急驰的汽车流,钢铁厂高炉耸立,烟云滚滚,夜晚霓虹闪烁的喧闹城市,光怪陆离的游乐场,旋转的彩船,人山人海,疯狂的现代舞曲,五颜六色的灯光,无数扭动的男女,速度越来越快,人影模糊不清了,只看见飞快扭动的彩色曲线,扭动的曲线化成一台古怪的机械,许多轮子在飞速旋转,无数直线、折线、曲线形的钢丝在扭动,最现代的艺术,又化出一幅幅现代派的图画,一座座现代化的建筑,像蚌壳的剧场,像几何图形的宾馆,像化工厂一样管道纵横的文化中心,迪斯科节奏的冰上舞蹈,摇滚歌星与狂热的观众,美国最新科幻电影的镜头,星球大战,机器人与人类的战争,宇宙飞船,耀眼的闪电,浩渺的太空,毫无逻辑衔接的镜头。然后,这一切出现过的镜头以更快的速度飞快叠印出来,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满耳是尖刺的噪音,满眼是缭乱的“噪色”,空气中似乎都是呛人的污染,人类被自己制造的喧嚣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神经简直忍受不了啦,要撕抓自己的头了,荧屏上的画面终于容纳不下了,一片耀眼的白光,疯狂的世界爆炸了,白光弥漫着,久久地响着震耳的爆炸声。
白光渐渐黯下去。无声的寂静。
世界似乎被炸成几十块模糊的星云,一团团闪着绰绰亮点,在浩渺宇宙中慢慢旋转着,分离着,最后都消逝了,完全的黑暗。寂静至极的一瞬。
黑暗中透出模糊的亮度来。混沌之中一个圆球慢慢发着黯淡的红光,一点点显露出来,混沌缓缓澄清,圆球变成宁静的蓝色。
它沉静地旋转着,露出地球的面貌。
它安详纯洁,似乎在静静地微笑着。响起宇宙抒情低缓的曲子。令人感到遥远渺茫、浩广纯净。心被感动了,潮湿地滴出青色透明的水汁。人人感觉到生命在几十亿年前空灵的、若有若无的序曲,那是来自浩渺宇宙深处的声音。需要仔细谛听。你随着它飞到宇宙中。你广大而虚无。你的身体内容纳着稀薄的银河系,容纳着各个星系。广大虚无浩渺苍凉中,又有一点热力凝聚起来。感到自己心口的温度。
蓝色的地球旋转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起伏的山脉。褐色的,黄色的,黑色的,红色的,青色的,白色的。覆盖的冰雪。阳光把橘黄的、橘红的、火红的颜色染在冰雪上。时黯时亮。冰雪融滴。一滴,两滴,三滴,四滴……最纯净、最动人的音乐。融滴的音乐。
每一滴水带着它纯净的音响落入一个诗一般含蓄的小水潭中。水潭像个蓝色的蝌蚪,摇出它细细的尾巴。一条蓝色的、透明的、安静而活泼的曲线,延伸着划下去。生动的曲线在褐色、黑色、红色、青色的岩石上划动着。
音乐是宁静缓慢的,含有恒久不熄的信念。
山上慢慢显出绿色。岩石上出现了草,树,白色的野花。
黄河源头的泉水朴素而圣洁地流着。它不知道它未来的伟大。泉水汇成溪流。千万条溪流带着自己的音乐汇入进来。雪白飞溅的落瀑。
约古宗列盆地的壮观。蓝天下是耀眼的雪山,雪山下一层青色的山脉,青色的山脉下一层深绿色的山脉,深绿色山脉下是一层浅绿色缓坡,浅绿色下又是一层草绿色山坡,一层又一层深浅不一的颜色,然后是一脉比天还蓝的细长舒展的河水。
千回万转,黄土高原出现了。
黄土高原沟沟壑壑,像幅巨大伟丽的图画。
黄河也显出雄浑来。音乐变得粗犷强悍,像是原始人类的呼喊,带着野性。这喊声的背景上,是黄河雄浑的旋律。
荒原上的篝火。篝火旁披着兽皮的舞蹈。各种考古发现物上的图腾:鸟,鱼,蛙,蛇,龙,熊,羊……出土彩陶上的鱼纹,蛙纹,人面鱼纹,舞蹈纹,畲族至今家家都存有的称为祖杖的犬头拐杖,凉山彝族房门上的鹰图腾……
新石器时代留下的锦屏山马耳峰的将军崖刻岩画。黑色的岩石上,鸟兽,一株株小草状的农作物,满颊刻有许多线条的人面,像一个个彩绘的大气球,头上或是三角形装饰物,或是羽毛状装饰物,神秘的星云图……
昭觉原始岩画,有如象形文字般的人的形象,似在裸体舞蹈?
各种各样的出土陶器,古朴浑厚:鹗鼎,海兽壶,人形壶……
各种各样的青铜器,雍容、凝重:亚其爵,大盂鼎,蔡侯簋,夔纹鼎,文庚觯,兕觥,象尊……
须弥山石窟的佛雕,高达二十米的弥勒大坐佛两眼垂帘,似含微笑。
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阴山五当召,洞阔尔府内的彩色壁画。
……
黄河凝重地流淌着,在千山万壑中坦荡舒展着肢体。
音乐,黄河的音乐,人类文化的音乐。
所有的人都沉静在另一个世界中。他们忘却了喧闹的都市,忘却了每日纠缠身心的荣辱。随着画面,他们在古老的历史中,在广大的天地间行走着。他们能感到脚下黄土的疏松,能闻到黄河上那含有新鲜黄土气味的潮湿空气。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浮动着一个虚实不定的幻境。那幻境中隐约闪现着他们自己的经历,童年,憧憬。
秦飞越眼前浮动着各种奇怪的画面,他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小小的精虫,钻进了卵子。一个月后,受精卵变成一条小鱼苗,两个月像小蝌蚪,慢慢的蝌蚪长出小脚,然后像小猪,然后像小狗,然后像小猴,然后像个小人,从胎胞里跳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孩,裹着红绸带,像是小时候在连环画上看到的哪吒……
李文敏在浮想连翩中想到了原始氏族社会的各种关系。还突然浮现出昨天从摩尔根的《古代社会》中摘录出的一句话:“这一规则还一直为易洛魁人遵守着。当氏族产生时,一群兄弟有共同的妻子,而一群姐妹有共同的丈夫;氏族极力排除兄弟姐妹间的婚姻关系,禁止在氏族内部通婚……”
祁剑锋想像着自己在直升飞机上再一次拍摄着画面上的一切。还想像着拍摄黄河入海口的壮观——这个镜头他一直没拍摄过。江海交汇,应该是浩荡迷茫、雄伟壮阔的。
蓝秋燕感到自己又坐在飞机上,舷窗下是无边无际的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