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2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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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2夜与昼-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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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的兴奋并没能转移范丹妮刚才与母亲争吵时的激烈情绪:“家里乱七八糟的,我妈犯神经呢。你干脆先跟我一块儿出去玩玩吧?”  
  林虹推辞了:“你去吧,我先看看范伯伯,吴阿姨。”  
  这个家庭发生什么事情了?  
  门厅里迎面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肩宽而平,一股子文质彬彬的学生气。不大的眼睛里含着微微笑意。是范丹林。  
  “我和爸爸去车站接过你一趟。”范丹林说,略含一丝拘束。他对林虹中学时的美丽有很深的印象,而少年时代对异性的这种印象总是最美好的。对于林虹的到来,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一丝兴奋和期待。现在看到林虹,他没失望。  
  “我不用接,能找到。”林虹很自然地笑着。她对会见这个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做了心理准备。可恰恰对这个家庭中的嘈乱没有心理准备。  
  “来,把东西给我。”范丹林上来接过行李。  
  两人相近时,他感到了她女性的气息;她也感到了他男性的气息。这是一种并不太年轻的女性的气息:清幽、恬淡,没有二十岁姑娘的那种火热。这让他掠过一丝失望,同时又立刻觉得这失望没道理。这是一个必定没结过婚的男性的气息:含着一种有搏动感的、袒裸的、放射的热力。这增加了她一丝心理负荷。  
  “你对我们家今晚的内乱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范丹林朝里努了一下嘴。  
  “林虹吧?哎呀,你总算来了,我都快不放心了。”范书鸿闻声忙不迭欢喜地从屋里来到门厅。  
  听见范书鸿家来了客人,邻居家的那间房门打开了。放出来哐哐呛呛震耳的京剧广播声。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胖胖的中年人,端着盆哼着唱腔出来,穿过门厅去厨房,斜溜着眼把林虹打量了打量,又回到屋里,把门紧闭上了。京剧的声音又小了。  
  外面又响起了拘谨的敲门声。  
  范丹林扭头看着大门,听了听。“好了,找我的来了。”他耸耸肩,无奈地笑了笑,“林虹,你先进屋吧。我还要出去一下,有点任务要完成。”  
  “这么晚还要完成什么任务?”林虹关心地问。  
  “例行公事——轧马路。”  
  “轧马路?”  
  “去和一个不一定可爱的姑娘轧马路。”  
  林虹明白了,笑了。  
  “好,好,你去吧。”范书鸿朝儿子摆了摆手,“林虹,咱们回屋里去。你阿姨正倒海翻江卷巨澜呢。”  
  范书鸿实在克制不住了。他要尊严体面。要有对客人的热情礼貌。要有对好友之女的关照。要有人情。吴凤珠只是要翻。她又从里屋翻到外屋来。  
  “一晚上以你为中心,陪你、哄你、让你。刚给你让开里屋叫你翻,怎么没两分钟,你又翻到外屋来了?”他还尽量压抑着自己,为了不出现太使林虹难堪的场面。  
  吴凤珠不管这些。她的火气很大。她翻到哪儿,别人就应该赶紧让开哪儿。她从外翻到里,范书鸿、林虹就连忙站起来让到外屋;她从里翻到外,他们又连忙让到里屋。  
  “我又想到这儿有个纸盒子没翻嘛。”她把头探进床底下,拉出个纸盒子,“你们谈话在哪儿不行?我忙这样要紧的事情,你们一点不关心。”  
  范书鸿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好,好。”他息事宁人地长叹了口气,“我们再而三、三而四地给你腾地方。你现在的事情最重要。”他站了起来。林虹礼貌地跟着站了起来。“要不要帮你翻啊?”他问妻子。  
  “不要。你们翻,我还不放心呢。”  
  “好好,你总是信不过别人。”范书鸿转头看看林虹,一摊双手,自嘲地摇了摇头,“我说老太婆,你也不和咱们的客人说说话了?”  
  “我现在顾不上呢,你先和林虹聊嘛。”  
  “我提醒你一下,老太婆,现在已经不早了,你要考虑到林虹坐了一天火车还没休息呢。”  
  “我没关系。”林虹说道。踏入这样一个纷乱的家庭,她心中很有些不安。  
  “我笔记本还没找到嘛。”吴凤珠抬起淌满汗水的脸,睁大眼直视着范书鸿,火气很大,“什么都应该有主有次嘛。是睡觉重要还是信仰重要?”  
  当着林虹讲这样的话,范书鸿被噎得半晌说不上话来。  
  “你说是睡觉重要还是信仰重要?你说嘛。”吴凤珠重复着。        
  还有这样不讲情理的吗?范书鸿感到了自己的恼怒,感到了站在一旁的林虹的难堪。“我不要紧,让阿姨慢慢找吧。”他听见她这样说。不知怎么,此刻看着妻子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他不仅没有心疼,反而一下子勃然发作了。  
  “什么信仰?别谈你的信仰了。你那叫什么信仰?说得尖刻点,就是丹妮的话,政治虚荣。”  
  “你,你侮辱……人……格。”吴凤珠的手又开始发抖,或许因为范书鸿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的手的抖动愈加厉害了两倍。“林虹,你说他讲理不讲理?”她用颤抖的手指着范书鸿,“信仰……是人的第一……生命,你……”  
  这次,她的手的颤抖让范书鸿看到了。“好了,好了,”一见她又发抖,范书鸿泄了气,克制住自己,“我还是说绝对之探求吧,不,我什么也不说了。行了吧?好,林虹,咱们还是到里屋去吧,给你阿姨腾地方。”  
  翻。她气得手还在发抖。翻笔记本干什么?她嗡嗡地一阵耳鸣。他们到里屋去了,拉椅子的声音,说话的声音。都不关心她。翻笔记本要写思想汇报。写汇报干什么?她耳边又一阵嗡嗡鸣响,眼前一阵迷雾。心脏不好。她不用想,没精力认真想。她牢牢记住前面的目标。隔着雾,所领导老岳仪表堂堂的形象,和蔼含笑的眼睛。嗡嗡声过去了,迷雾也消逝了。低头看,浑身是土,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脸还不定抹画成啥样了呢。  
  她能看见自己吗?她从来看不见自己。  
  不,旁边就是穿衣镜。镜子有问题。脸在里面拉长了,变形了,像河面上水波晃动的倒影。灯光照着满屋子乱七八糟的堆积物。各种奇形怪状的黑影,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画面。她蹲在中间蓬着头发。这是她吗?不,这不是她。  
  这不是原来的她。是镜子使她变形了。  
  她又扭过头,这里又有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没问题。脸不长了,不扭曲了,不像晃荡的水中倒影了。可满脸是汗水与灰土划出的道道,漫画一样,又是一种变形。  
  这还不是原来的她。是汗水与灰土的涂抹使她变形了。  
  她抓过椅背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擦。没道道了。可脸是苍白的,多皱的,难看的。这不是原来的她了。她年轻时是漂亮的。在去巴黎留学的海轮上,她站在船栏边,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蓝色的旗袍,吸引着多少男性的目光。那时她的脸是光润的,她的身材是苗条的。她老了。是时间使她变形了。  
  可是她怎么会老成这样?她的头发怎么都白了?她的母亲六十岁还没有白发。她知道自己老了应该什么样。皱纹是该有的,皱纹多也是应该的。可现在,脸上有些皱纹,原本不该是她脸上的纹理。  
  她应该是个慈祥的、富于知识气的老太太,怎么成了现在这样寒酸的、可怜巴巴的样子。过去自己没照过镜子?照过的啊。她从来不可怜巴巴啊。  
  又是什么使她变形了呢?  
  她不是很勇敢吗?固执,一往无前,不达目的不罢休。她要去西方求文明,便冲破封建家庭的重重束缚去了。在巴黎,有几个女性同时追逐范书鸿,她不是打败了一切对手达到目的了吗?多少年的骄傲。她爱虚荣。可她有信仰是另一回事了。  
  雾。回忆上怎么老遮着雾?模糊。原来很清晰的现在都模糊了。  
  回国后第一次参加国务院——那时叫政务院?——招待会。红地毯,堂皇的大厅,温暖的握手,首长的微笑,掌声的浪潮。鲜花。献花的是个漂亮的小女孩。红色的蝴蝶结。鲜花的香气让她眼睛潮湿。共和国。一切是伟大的。只有自己是渺小的。好好改造渺小,以适应伟大。改造。改造。周围是一圈圈开会的人。写汇报的纸像雪片一样。她越来越渺小,虔诚。头越来越低。脚下是干校水田的泥泞。赤脚,自己的腿白胖松软,简直是个剥削分子。她要改造。她要解决组织问题。一瞬间,她就想到了自己所以要写思想汇报的目的。她要翻。再累也要翻。天亮也要翻。她有信仰。信仰什么?不用想。政治虚荣?绝对之探求?不。她要翻,翻,翻……  
  心理学家的心理却缺乏稳定的心理逻辑,有点神经质。她正翻着一个纸盒子,又想到阳台里还放着一大塑料包旧书本。她站起来,头晕心慌,腿软,推开阳台门,她看着一大堆黑糊糊的什物,懵懵懂懂,不知如何下手。  
  夜晚的空气有些潮湿,让她感到呼吸艰难。  
  头顶上,四层楼阳台上有人站在那儿凭栏说话,听声音就知道是和她同研究所工作的夫妇俩。他们正谈到她。  
  她清醒了。  
  “所里让吴凤珠退休了?”女的声音。  
  “嗯,老岳今天找她谈了。”男的声音。  
  “她退吗?”  
  “大势所趋。听老岳讲,她希望在退休前解决组织问题。”  
  “她这个岁数入党还有什么用啊。唉,要入,就让人家入吧,一辈子也怪可怜的。”  
“听老岳讲,这样的人暂时先不考虑。”  
  “暂时先不考虑,退休了不是更不考虑了?”  
  她的腿完全失了支撑。在光影旋转的迷雾中,她一点点瘫软着倒在阳台上。  
    
 
                                                                                          
       
第十五章  
  林虹和范书鸿隔着写字台在杂乱拥挤中坐下。  
  周围是两个单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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