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在荒原上了,他真正感到恐惧了。你们在哪儿呢?他拼命喊着,你们把我丢在这儿,我会冻死的,饿死的。天快黑了,他衣服穿得又不多,没有颜色的光黯淡下去,没有声音的风大起来,四面涌过来的是洪水还是狼群?他喊着……
黑云在天上海涛般起伏着,她在云中飘荡,忽上忽下,时而昏沉,时而清醒。乌黑的云海中到处是耀眼的闪电,骇人的雷击,一道道利剑划破天空。不要被雷电击中,上下左右都有耀眼的电光,躲不胜躲,白色的,青色的,还有一道紫色的,把天空裂成两半。
她在坐飞机?她在云上?碰见气流了?上下颠簸,心慌恶心。前面怎么开来一辆公共汽车,人们腾云驾雾地上车下车,去哪儿?她招手,车门却关了;她喊,车却开走了。她往前跑,脚下的云像棉花一样,怎么踏也使不上劲,而且云在不断地往后飘,她在云上拼命跑,却等于一步也没前进。远处,云雾缭绕中隐约浮现出南天门,就像连环画上的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幅画?她这心理学家还看连环画?和工宣队能交代清吗?),她拼命朝那儿跑,可是总那么远。这一脚总算踏着实地了,离开软绵绵的云了,加快速度往前跑,脚下的地面怎么变成了向后转动的传送带了?她拼命往前跑,也最多维持原地不动。她精疲力尽了,摔倒了,传送带载着她飞快地倒退着,云在耳边呼呼飞过,她紧张,恐慌,后面的尽头处就是一千度高温的石灰窑——她在钢铁厂劳动时见过——掉进去就炼成渣了。她拼命挣扎着朝前爬,她伸出手向前面呼救着,后面,石灰窑的红火逼近了……
他在冰海雪原中抱肩蜷缩着。真冷啊,他再缩一缩,然而怎么也躲不过四面八方来的风。在冰雪地上刨个坑,蹲进去,不冷了,他可以备课了,可头顶又响起赵世芬的骂声。骂就骂。他捡起一根红果冰棍,举起来,朝她指去,她只用目光一瞥,冰棍就开始融化滴水了。他在这么寒冷的冰海雪原中冻成的这根冰棍,就如此经不住她的目光?
是谁压着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是凌海?他的身躯没这么胖大,没这么重。这简直像个狗熊,那是谁?她只看见眼前一片黑毛,毛茸茸的,谁的胸?真的是狗熊?她拼命抵抗,要推掉它。咕咚,推掉了,压断了一根钓鱼竿。她翻过身来,可以喘气了,可四面又出现一群狼,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她没处可逃,看着绿幽幽的眼睛越围越近,她浑身筛糠一样哆嗦着。她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一粒草籽,躲进泥缝里。狼群从上面跑过去了,她轻松点了,可是又有一把外科用的镊子银光闪闪的伸进泥缝,伸向她——这不是外科主治大夫的手吗,为什么都不放过她,躲在泥缝里还不行?好几把镊子,寒光闪烁,都指向她……她从泥缝里跑出来。天上掉下来一根绳子,像是用医院的纱布绷带编的。她用它在地上盘了一个直径五六米的圆形绳圈,然后用火柴点着它,绳子像导火索一样烧起来,留下一个圆圆的灰圈,她坐在灰圈的中间,总算安全了,这儿没人来了,妈妈在远处哭泣……
一根一丈多长的红蓝铅笔像柱子一样立在旁边。他双手搂住它,把它放平,然后像抱着一门大炮朝前冲。前面是一道雪白的墙,他举着大笔在上面画着大红圈,不断地画,一个接一个,然后,他抱着大炮一样的红蓝铅笔,依次钻进这一个个大红圈里,进一个出一个,出一个进一个……这一个个红圈迎面扑来,圈与圈连在一起,成一个圆形巷道了,四壁是粉红色的,摸着、踏着像肉一样柔软、湿热和有弹性。他在里面冲,满身大汗。他自己也变得湿乎乎软绵绵的了,那枝大炮一样的红蓝铅笔也变得发软了,总算冲出这圆形巷道了,凉快了,可以歇歇了。他擦着汗,那枝红蓝铅笔被凉风一吹又变得坚硬了,他又四处张望着寻找雪白的墙壁,想接着画红圈,接着钻巷道,可到处找不着白墙了。他抱着一搂多粗的红蓝铅笔,漫无目的地前进,像是站岗巡逻的士兵——自己不是大兵出身的吗?
前面有个看不清模样的小女子在哭、在骂他。他火了,冲过去,用红蓝铅笔一戳,把她挑起来了。是谁?他吃了一惊,好像是小兰。他浑身冒出冷汗,想转身去寻找白墙画圈,可那个小女子被挑在铅笔头上下不来了。他使劲甩着大炮似的铅笔,她还在上面,钢铁一样硬挺的红蓝铅笔又发软了,像是装满水的一个圆柱形橡皮筒……
面前是一口大油锅,下面炭火熊熊。他被剥光了,赤裸裸捆在一边,过一会儿就要把他扔进去炼成油。他浑身大汗,被火烤着,等待着那可怕的一瞬,那枝红蓝铅笔瘫软地躺在旁边,也要一同下油锅……
当空一道闪电,奇迹令人不敢相信地发生了。大地倾斜过来,他挣脱绳索挺立起来,油锅翻了,满地是火。他抱起自己的红蓝铅笔,它又变得像门大炮一样硬挺,他朝四面扫射,炮火连天……
他还是被赤身裸体捆着,还是在炭火熊熊的油锅旁,油还没热,慢慢烧着……
家庭财务账算完了,平平不和她说话了,黑暗中听见平平均匀的鼾声。她朦朦胧胧地也想睡了,实在是太累了,身子像捆干柴,松散散的,轻飘飘的,风一吹就会散架的,就会满天飞舞的。她稍一放松知觉,就飘入空中了……
她的肚子突然像吹气球一样大了,她恐慌——怎么了,自己怀孕了,她没有和谁发生过关系啊。还在十年前她曾有过一次这样的恐慌,现在绝没有必要这样恐慌——又惊奇,有两个小婴孩儿从她肚子里跳出来,肚子一下瘪了。胖胖的,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笑着向她拍手,蹦蹦跳跳地踩在她胸脯上。那小脚肉乎乎的,热乎乎的,踩得她真舒服。这是她的孩子?她真想伸手去搂他们。她发现自己干瘪的乳房饱满起来,往外溢奶汁了,白色的,她又惊喜又难过,难过什么?她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一个高大的城门,像是前门,又像是天安门,城门楼上横挂着一个大匾,四个金色大字:“难眩以伪”。他站在城门楼上,看见无数的人排成望不到头的长龙,一个个顺序从城门洞通过,他俯瞰地一个个审查着,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眉一眼都看得很清楚,有一种独居要津的优越感……
家里要来客人了,他和景立贞在圆桌上布置碗筷盘盏。他一个方案,她一个方案,两人争执起来。他的主意不能变,有些烦了,微微瞪了一下眼,景立贞妥协了,碗筷盘盏按他的方案摆好了,可是客人又提出另外的方案。又是争执,这不是家里人了,他不能随便瞪眼,可他还要坚持自己的方案。他笑着一指客厅,那里有沙发,有龙井茶,有高级烟,客人眨眨眼看了看他,想了想,高高兴兴到客厅休息去了。他一个人继续布置着餐桌。怎么回事?总也布置不好。就剩他一个人了,没有人和他争执了,他对自己的方案也不满意了。他一次又一次改动着方案,来回摆着,总是不理想……
唱片越转越慢,唱片上的纹路能看见了,唱片变成椭圆形了,像小海小时候画的一个个圆圈,一个套一个,螺旋放大……
这是她帮曾立波设计的北方宾馆的旋梯。爬上五层楼往下看,铺着红地毯的旋梯转着圆圈很华丽地旋下去。下面的大厅是淡蓝色的水磨石地面,看见两个女服务员的头顶和她们斜伸出来的脚……
她一阵晕眩,摔了下去。红色旋梯在她身旁旋转着,像个圆形的竖井。她呼呼地飞快地坠落着,摔到水磨石地板的大厅里,下半身摔成血肉模糊的一摊,只剩下上半身坐在血泊中。大厅里西装革履的宾客提着皮箱、公文包来来往往,服务员们甜蜜蜜的笑脸迎送着。烟酒柜台熙熙攘攘,可没有一个人注意她。曾立波夹着一卷图纸兴冲冲地走进宾馆。她用力喊他,声音却小得可怜,小得令她自己心酸。他诧异地回头扫视了一下,没发现她,就又转过头,噔噔噔地上楼梯了……
他睡不着了,爸爸的呼噜声像猫叫。他来回翻着身,看见里间屋的门轻轻开了,隔着四扇屏,听出是林虹的脚步,轻轻的,小心翼翼的。他尽量不去听那脚步声。脚步声出了外间屋了,然后必然是厕所的开灯声和关门声。听见这声音是令人难堪的,他尽量使自己打起呼噜来。可是,越不想听见越是听见了,不是去厕所,而是打开大门出去了。后半夜了,还出去转?肯定是太闷热,不习惯,无法入睡,可现在一个人出去——又是她这样一个女子——会出事的呀。
他想了想,起身穿上衣服,也跟着下楼了。
月光一片清亮,空气透明,一幢幢黑魆魆的楼房像剪纸,贴在深碧瓦蓝的天空背景上,静得奇异,童话世界,林虹在前面树下飘飘然慢慢散着步,他朝她走去。月亮在上,树冠在中,他们在下。他拥抱住林虹。林虹的身体凉凉的、湿润的、温柔地紧贴着他。他感到冲动和舒服。他的身体在融化……
她捧着鲜花朝前走,两边不断有人伸过手来采摘她手里的花。她还是朝前走。她把鲜花插在餐厅的花瓶里,插在朱红色宫墙的墙缝里。路灯的光线昏黄,她走着。有人想和她并肩走,伸手搭在她的肩上。她轻轻搪开了他的手,摘下手里花束中的一朵小花,沉默不言地放到对方手中。对方不解地看着她。她还是朝前走,路灯下、树影中的夜风像黑色的问号,在她面前画着装饰性的图案。一件装饰着这种图案的黑睡袍从天空落下来,披在她身上。她穿着它朝前走。睡袍在她膝下摆着各种黑色图案,一个问号接一个问号。她是谁?黑美人?天亮了,天上挂着一个黑日头,椭圆形,不,是菱形的,光很柔和优美。天在下雨,树叶满天飘,天空中一张张五线乐谱在翻动……